探訪袋鼠族青年：積極「啃老」，我和爸媽互惠互利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塔門」（ID:DT-Tamen），原標題《我採訪了三位經濟獨立的朋友，他們勸我啃老》，作者：張倍笛，編輯：王朝靖，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最近有兩個相關的話題非常耐人尋味。

一個是日本，剛過去的萬聖節上，東京京王線上一個扮演 joker 的男子無差別砍傷乘客，犯罪後在車廂里平靜地抽煙，等警察來。這起犯罪並不是個例，10 月 15 日和 8月 6 日，三個月內，也發生兩起類似的無差別地鐵持刀砍人事件，不少學者認為，這些兇手和日本普遍範圍的「社會性孤獨」有關。

日本的孤獨死以往常常發生在老人身上：長期不和子女聯繫的老人孤獨地死在獨居公寓裡，屍體往往好幾天後才會被鄰居或社區人員發現。即便日本今年設立了「孤獨大臣」的職位，但新冠的持續，讓這種孤獨也蔓延到了年輕人之中。

2521 名 20 到 29 歲年輕人自殺，增長率位列所有年齡段第一。一些生無所望的人選擇報復社會。另一些不堪重負的日本年輕人通過投奔父母來「自救」。

《雅虎新聞》曾採訪過其中一位「自救」青年櫻井悠乃，她和父母對話後的回憶反應了許多日本年輕人的處境：「在和他們談論了很多其他事情以後，我向他們坦言，對不起，我知道這可能很讓人困擾，可是我真的到極限了，我想回家。」

另一個則是韓國，《日經亞洲》報道，今年 1 月，韓國失業率達到了 5.4 % ， 21 年內最高值。截止今年五月，15 到 29 歲人的失業率更是近乎每四個人里有一個失業。近幾年前，房價不斷翻高，生活成本高漲，薪酬跟不上的韓國年輕人，掀起了選擇成為拋棄戀愛、拋棄結婚、拋棄生子的「三拋族」的潮流。而如今，韓國統計廳發布的《2020 人口住宅總調查之人口和家庭基本項目》顯示，2020 年韓國有 314 萬名成年人是「袋鼠族」。也就是選擇和父母同住。

但實際的「袋鼠族」處境可能比單純地「逃離社會內卷」更複雜一些。袋鼠族這個詞指的是部分年輕人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或是找到了工作，卻出於情感、物價等原因選擇和父母同住。不願獨立出去的年輕人和願意養育他們的父母們，就像是袋鼠父母把小袋鼠貼身攜帶保護，讓家成為了年輕人逃避現實的育兒袋，整個家庭則被視作「袋鼠部落」。

袋鼠族和我們過去所認為的啃老族有所不同。首先，袋鼠族們並不是沒有工作，相反，有些袋鼠族們有着體面的工作，完全有能力獨自生活，只是他們選擇和父母住在一起。

其次，在我們的固有印象中，啃老族往往代表的是「子女給父母帶來了很多負擔」，但是袋鼠族中很多人不是一開始就想呆在家裡，有些人甚至是在父母的意願下「強行留在家裡」。在時代周刊對韓國袋鼠族的採訪里，33 歲的女教師南允真在首爾的一所公立中學擔任教師，這是韓國最受歡迎的職業之一。但她們的父母堅持反對她自己獨居，在他們心中女性只有在結婚後才應該搬出去住。

在韓國，袋鼠族產生的原因自然與韓國的高物價高房價有極其密切的關係。但從中我們能看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父母對子女也是有依賴的。這一點在中國也是成立的。

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2020 年中國人口達 14.1 億，65 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達 13.5 % 。

對於 70 / 60 後來說，兒女們只輔助單純的物質層面的養老對他們來說是不夠的，他們更需要子女給予精神層面的慰藉。年輕人面臨着生活成本高、工作壓力大等問題，對老人的支持也存在依賴和期待。袋鼠族的出現，是在各種環境作用下，由父母子女雙方共同達成的結果。

我們採訪了幾位中國的「袋鼠族」，去看看他們真實的生活和看法。

「沒有比待在父母家裡，更划算的事了」

@玫瑰女 30歲 長沙

按照你們對袋鼠族的定義，我應該是屬於從袋子裡出去過又回來的人吧，5年前的時候我曾經在北京創業過，一心想着要和男朋友做出一番大事業。結果我把我爸媽給我的10萬塊賠了個精光，男朋友也分了。

最困難的時候我想過自殺，但是後面想想不行，我死了我爸媽怎麼辦呢？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就想立刻回到我爸媽身邊。然後我就一直在家裡呆着了，托爸媽的關係在銀行找了份工作。

以我目前的工資來說，去外面租房住肯定是夠的。但是為什麼要出去呢？先不說安全問題吧，每天都有人給我做飯的感覺可太好了。我最喜歡吃我媽媽做的菜了，那是到任何城市都找不到的味道。

我爸媽嘴上天天嫌棄我，天天念叨不把自己收拾好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但我知道他們特別愛我。我爸跟我說，我在外面的時候，我媽經常隨便炒兩個菜糊弄過去。但我一回來，在知道我得了慢性胃炎之後，我媽每天都去學各種健康食譜幫我調理身體。

如果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的話，那就是我有門禁，必須10點之前到家。我都好久沒蹦過迪了。

@塔克 男 31歲上海

跟爸媽一起住完全是我的個人選擇，雖然我目前的工資想買新房也挺難，但是如果是在公司附近幾站租個小套間肯定是夠了的。但是每個月花大幾千在房租上你不覺得非常虧嗎？

我現在住的地方到公司大概要1個小時20分鐘左右，我可以接受。而且和爸媽住在一起，我還能省下晚飯錢。這些錢累積起來也是筆不少的積蓄。再加上我和父母之間關係很和諧，所以我覺得和父母住在一起，是一件非常經濟划算的事情。

不好的點在於他們會催婚，催的非常緊，但我目前還沒有想要成家的意願。

@莉莉安 女 28歲 北京

老實說，沒有我爸媽，我覺得我會活不下去。

我的職業說好聽點是一個作家、自由職業者，其實就是個碼字的，在最開始的那幾年完全就是入不敷出的狀態，如果沒有爸媽給我生活費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但話又說回來，沒有我爸媽給我的底氣，我也不會選擇當一個自由職業者。

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要知道不是所有父母都會無條件愛自己的子女的，我爸媽真的就把我當小公主寵，哪怕我都已經超齡很多年，在他們心裡我還是個少女。

我挑不出來毛病，和爸媽一起住感覺很好。我只怕他們會不會覺得照顧我很煩哈哈哈。

「我覺得我們是互相需要的」

在與「袋鼠族」青年聊天的時候，我們發現在這個群體中，有從啃老轉向粘小的趨勢。

這和當時我們社會結構的變化息息相關，目前，我國獨生子女數量超過 1.8 億。30 到40 這個年齡區間段的人正好是 80 年代到 90 年代那批最早出生的獨生子女。

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或早或晚都要面對這樣一個兩難的問題：如果選擇在外地打拼，那麼就無法照顧自己的父母；回在父母身邊又有可能對自己的事業造成極大的打擊。

而當父母的愛只集中在一個子女身上的時候，對子女的付出很有可能會變成了一種習慣性行為。當「付出」成為一種習慣時，子女一旦開始獨立或者不接受父母的供給時，父母反而會感覺到「不被需要」的失落感——不能幫子女操辦婚禮、不能給子女出錢買房、不能給子女帶孩子，都會激發他們的不安全感。

@玫瑰 女 30歲 長沙

我父母是很願意和我住在一起的，他們只覺得我回家太遲了。

聽我爸說，我媽媽老跟他說我們家妹子一個人在北京可怎麼辦呀，北京那麼遠，她都沒有熟人的，邊說邊抹眼淚。我很少跟爸爸視頻聊天，但是經常跟媽媽視頻。每次要結束了我媽都跟我說，要是過不下去了就回來，媽媽養你啊。

我媽怕我吃虧，她覺得只有在她的照看下我才能平平安安。

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和爸媽一起住啊，我覺得在女孩子中還蠻正常的。你們這些自媒體就喜歡編一些詞，好像和爸媽在一起住天理不容似的。

至於什麼時候從家裡搬出去，用我媽的話說，就是等我挑到一個她和我爸都認可的男人，才捨得把我『趕出去』。但要是我老公待我不好，就回家，他們願意一直養着我。

@塔克 男 31歲 上海

和父母住這件事是父母堅持讓我這麼做的。

本來我有一個去英國工作的機會，是當地很有名的一家金融公司。但是當我爸媽知道這個消息以後，他們不是很開心。我爸跟我說，能不能不去英國，英國太遠了，他怕我出了國就不回來了，就算是回來也見不了幾面。

我爸身體一直不怎麼好，我又是家裡面的獨子，考慮很久之後我決定還是留在上海照顧他們。我爸媽把我撫養成人不容易，我不能拋棄他們，也不想讓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種悲劇發生在我身上。

我目前一直在存錢買房中，準備年底在爸媽的資助下買套90到110平之間的房子。等房子弄好了，我就也從家裡離開了。

其實我覺得啃老是個偽命題，現在這種房價，大概只有百分之一不到的年輕人能用自己的錢全款買房吧，只要接受父母資助，就要算是啃老嗎？我覺得不合理。

但我很少跟同事朋友提過這件事，理性上知道跟父母住好處很多，但還是覺得有點丟人。怕被說是媽寶男。

@莉莉安 女 28歲 北京

我覺得我和我爸媽之間是互相需要的。

去年我曾經非常認真地跟父母討論搬出去這件事，因為我目前的收入基本穩定住了。我也怕成為我爸媽的負擔，而且獨立出去玩起來總是更痛快一些。

但是我父親堅決反對，他說經過疫情之後，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大家平平安安在家裡團圓更好的事情了。我媽則是覺得這世界太險惡了，她說她在抖音老是刷到什麼單身女在外被害的事情，我媽總覺得我住在外面活不過一年哈哈。

宅在家裡這件事，在我們那個圈子裡倒不是啥新鮮事，我們碼字的可多人呆在老家不出門了。

來自父母的話

在這次採訪過程中，我們也跟玫瑰小姐的母親進行了一次採訪，第一次從我們比較陌生的父母視角，去看待「袋鼠族」這個話題。

柳女士 60歲 已退休

我可能的確對我的女兒有點溺愛吧，除了一些必備的自理能力，只要她在家基本家務活都是我和她爸爸做的。但我沒覺得我把她養壞了，她上大學的時候她們寢室經常是文明衛生寢室，她也是她們寢室里的姐姐，經常幫助同學，很棒的。

我 30 歲才生她，在我們那個年代，絕對是晚生子。她從出生起身體就不太好，我很自責，應該是我沒調理好身子才導致的。

我不同意我女兒是啃老族這個觀點，只有男孩子不出去工作才會被看不起吧，我女兒有正經工作，而且非常孝順，做菜時都幫我打下手，還經常給我買東西。我覺得這樣很好啊。

我給她任何東西都是我自願的啊，不然我存錢幹什麼？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些錢存着本來就是給她用的，只要她過得好我就開心了。

硬要說的話，我覺得其實是我更需要她一點，她要是過得不好，我的日子怎麼可能會好？她去北京的時候，其實我心裡很反對，但是想着兒孫自有兒孫福，就讓她闖闖吧。

聽說她在北京過得不好的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難過，當天晚上睡不着，哭了一宿。

我現在也挺矛盾的，一方面想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另一方面又擔心她在婆家會不會受委屈。等我女兒嫁出去了，到時候房子裡又只有我和她爸爸了，那多冷清啊。

參考資料：

1. 蘊醬子《買房貴、就業難，314萬韓國人選擇「回到父母的懷抱」》液態青年2. 蘊醬子《在「孤獨可恥」的日本，許多年輕人正無聲走向崩潰》液態青年3. 越霆《日本地鐵的殺人小丑，是怎樣誕生的》X博士4 緑慎也《「父との電話で涙があふれました…」 コロナ禍で一人暮らしの大學生が追い込まれる孤獨》雅虎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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