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II·悼亡者之瞳:第零章 雨落狂流之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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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站在窗前發呆。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操場上白茫茫一片。

下午還是晴天朗日,可隨着下課鈴響,眼看着鉛色的雲層從東南方推過來,天空在幾分鐘裡黑了下去。跟着一聲暴雷,成千上萬噸水向着大地墜落,像是天空裡的水庫開了閘門。

龍族II·悼亡者之瞳:第零章 雨落狂流之暗

足球場上車轍交錯,草皮被翻得支離破碎。原本私家車不准進校園,但是這麼險惡的天氣,家長都擔心自己孩子被淋着,幾個人強行把鐵門推開,所有的車一窩蜂地擁進來。半小時之前,操場上熱鬧得像是趕集,車停得橫七豎八,應急燈閃着繚亂的黃光,每個人都死摁喇叭,大聲喊自己孩子的名字。瓢潑大雨中,學生們找不到自家的車,沒頭蒼蠅一樣亂轉。

現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學樓里和操場上都空蕩蕩的,「仕蘭中學」的天藍色校旗在暴風雨里急顫。

像是曲終人散。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燈光慘白,而外面黑得像是深夜。這種天就該早點回家。

他掏出手機撥號,把免提打開,放在桌上,默默地看着它。

電話「嘟、嘟」地響了幾聲後接通了,「子航你那裡也下雨了吧?哎呀媽媽在久光商廈和姐妹們一起買東西呢,這邊雨可大了,車都打不着,我們喝杯咖啡,等雨小點兒再走,你自己打個車趕快回家,或者打個電話叫你爸爸派車來接你。子航乖,媽媽啵一個。」話筒里果然傳來清脆的「啵」聲,而後電話掛斷了。

楚子航收起手機,從頭到尾他一個字都沒說。他也沒準備要說什麼,他撥這個電話只是告訴媽媽自己沒事,讓她別擔心,該玩接着玩。

所謂大人,有時候很愚蠢。孩子伸出手想去安慰她一下的時候,她還以為你在要吃的。

外面沒車可打的,這麼大的雨,出租司機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開車回家了。久光商廈那邊沒有車,學校這邊也一樣,可媽媽想不到。姥姥說媽媽是個「毛頭閨女」,沒心肝的。楚子航也不想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是個很忙的人,不會記着下雨天派車來接繼子這種瑣事。但只要打電話提醒,「爸爸」一定會派司機來。「爸爸」是個優質、負責、有教養的好男人,很愛舞蹈演員出身的漂亮媽媽,愛屋及烏地也對他好,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子航啊,有什麼需要就說出來,我是你爸爸,會對你盡義務的。」

有個有錢的「爸爸」要對他盡義務,聽起來很不賴。

可楚子航覺得自己不需要。

教室門敞着,寒風夾着雨絲灌入,涼得刺骨。楚子航裹緊罩衫,把手抄在口袋裡,接着發呆。

「楚子航?一起走吧,雨不會停的,天氣預報說是颱風,氣象局發預警了!」女生探頭進來說。她有一頭清冽的長髮,發梢墜着一枚銀質的Hello Kitty發卡,嬌俏的小臉微微有點泛紅,低垂眼帘不敢直視他。

「你不認識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沒有得到回答,聲音越來越小,蚊子嗡嗡似的。

其實楚子航認識柳淼淼。柳淼淼比他小一級,在仕蘭中學很出名,初二就過了鋼琴十級,每年聯歡晚會上都有她的獨奏,楚子航班上很有幾個男生暗地裡為柳淼淼較勁,楚子航想不知道她也沒辦法。

「我今天做值日,一會兒走。」楚子航點頭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細聲細氣地說,把頭縮了回去。

隔着窗,楚子航看見柳淼淼家的司機打開一張巨大的黑傘罩在柳淼淼頭頂,柳淼淼脫下腳上的綁帶涼鞋,司機蹲下身幫她換上雨靴。柳淼淼躲在傘下,小心翼翼地走向雨幕中亮着「天使眼」大燈的黑色寶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個低年級的小子在屋檐下沖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個方向!」柳淼淼頭也不回。

其實楚子航的家跟柳淼淼的家也不在一個方向,楚子航家在城東的「孔雀邸」,柳淼淼家在城西的「加州陽光」,南轅北轍,但是柳淼淼居然要送他一程。

低年級小子蹲在屋檐下,看着寶馬車無聲地滑入雨幕中,尾燈一閃,引擎高亢地轟鳴,走了。他站起來,脖子歪着,腦袋耷拉着,沿着屋檐慢慢走遠。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也許自己能捎他一程。可那小子一縮頭,拿外衣裹住腦袋,喪家之犬似的躥進雨幕里。跑得還真快,在楚子航未來得及喊他之前,他已經啪嗒啪嗒地跑遠了。

一道之形閃電在雲層里閃滅,耳邊轟然爆震。雨更大了,柳淼淼說得對,這不是一般的雨,是颱風。楚子航忽然很想有個人來接他,否則他也只能和那低年級的小子一樣啪嗒啪嗒地跑在冷雨里。他摸出手機,輸入短信,「雨下得很大,能來接我一下麼?」默念了一遍,確定語氣無誤,發出。

接下來的幾十秒里他一直在數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呢好呢沒問題!在學校等着,我一會兒就到!」短信回復,那個人的語氣總是這麼快活。

楚子航把來往的短信都刪掉,給「爸爸」看到不好。他拎起腳下的水桶,把整桶水潑在黑板上。水嘩嘩地往下流,他抄起板擦用力地擦起來。

擦到第三遍時,外面傳來低沉的喇叭聲。楚子航扭頭,窗外雨幕里,氙燈拉出兩道雪亮的光束,照得人睜不開眼。

那是輛純黑色的轎車,車頭上三角形的框裡,兩個「M」重疊為山形。一輛Maybach 62。

「Maybach」,中文譯名「邁巴赫」,奔馳車廠的頂級車,比「爸爸」的奔馳S500還要貴出幾倍的樣子。楚子航對車不太熱衷,這些都是車裡的那個男人對他吹噓的。

雨刷像是台發了瘋的節拍器那樣左右擺動,刮開擋風玻璃上的一層層雨水。車裡的中年男人沖楚子航招手,笑得滿臉開花。楚子航不明白他怎麼老是笑得那麼開心,好像一點煩心事都沒有似的。楚子航背上「爸爸」從倫敦給他買的Hermes包,鎖了教室門,檢查無誤,走到屋檐邊,對着外面的瓢潑大雨猶豫了一瞬間。車裡的男人趕緊推開車門,張開一張巨大的黑傘迎了上來,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機那樣殷勤。楚子航看都不看他一眼,推開傘,冒雨走到車邊,自己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男人的馬屁沒有得到回應,愣了一下,扭頭也鑽回車裡,坐在駕駛座上,把傘收好遞給後座的楚子航,「插車門上,那裡有個洞專門插雨傘。」

「知道,你說過的。」楚子航隨手把傘插好,扭頭看着窗外,「走吧。」

「衣服濕了吧?我給你把後排座椅加熱打開?誰用誰知道,舒服得要死!」男人又開始吹噓他的車。

「用不着,回家換衣服。」

「哦哦。」男人清了清嗓子,對中控台說,「啟動!」

屏幕亮起,儀錶盤上閃過冷厲的藍光,兇猛如野獸的5.5升V12渦輪增壓引擎開始自檢,車裡感覺不到絲毫震動,發動機沉雄的低吼也被隔絕在外。

「九百萬的車,不用鑰匙,這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的聲音能啟動,一個是我,一個是老闆,還有一個你猜是誰?」男人得意洋洋。

「不關心。」楚子航面無表情。

男人的熱臉又貼了冷屁股,倒也不沮喪,麻利地換擋加油。邁巴赫轟然提速,在操場上甩出巨大的弧線,利刃般劈開雨幕,直駛出仕蘭中學的大門。門衛在崗亭里挺胸腆肚站得筆直,表示出對這輛超豪華車和它象徵的財富的尊敬。

楚子航不明白這些到底有什麼可尊敬的,在這樣的雨天裡,你所要的不過是一輛來接你的車和一個記得來接你的人,邁巴赫、奔馳S500或者QQ都不重要。

「這麼大雨,你媽也不知道來接你。」

「還好我上午沒去洗車,無接觸洗車,一次八十塊,洗了就扔水裡了。」

「你們學校那個門衛開始不讓我把車開進來,我說我來接我兒子放學的,這麼大雨淋一下就濕你不讓我進去怎麼辦?費不知道多少唾沫。最後我給他說老子這車辦下來九百萬,市政府進去都沒人攔,你個仕蘭中學還那麼大規矩?他一下子就軟了,哈哈。」

男人一邊瀟灑地撥弄他的方向盤,一邊嘮嘮叨叨。

楚子航從上車起就沒搭理過他一句。他打開了收音機,播音員的聲音比男人的聲音讓他覺得心裡清淨。

「現在播報颱風緊急警報和路況信息,根據市氣象台發布的消息,今年0407號颱風『蒲公英』於今天下午在我市東南海岸登陸,預計將帶來強降雨和十級強風,請各單位及時做好防範工作。因為高強度的降雨,途經本市的省道和國道將於兩小時後封閉,高架路上風速高、能見度低於三十米,請還在路上行駛的司機繞道行駛。」

他看向窗外,能見度真的差到了極點,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點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紛紛的水沫。天空漆黑如墨,偶爾有電光筆直地砸向地面。路面上的車已經不多了,都亮着大燈小心翼翼地爬行,會車時司機都使勁按喇叭,就像是野獸在森林裡相遇,警覺地齜牙發出低吼。

車速慢了下來,一輛跟着一輛慢慢往前摸索。前面車喇叭聲響成一片,好像煮沸的水壺,無數剎車燈的紅光刺透了雨幕,好像是堵住了。

「讓我這V12發動機的車龜爬?」男人嘟囔,猛地轉動方向盤,強行切入應急車道。

絕對漂亮的一切,好似一柄斷水的快刀,把後面的車流截斷。後面的奧迪車主急剎,鎖死的輪胎在地面上直打滑。不剎車奧迪就得撞上邁巴赫的屁股,追尾的話算奧迪的全責,邁巴赫的修車錢值一輛奧迪了。就這麼一剎車,車流里出現一秒鐘的空隙,給男人擠了進去。

「你他媽的會開車麼?奔喪呢?」

男人得意地沖楚子航擠擠眼睛,全然不在乎奧迪車主在後面大聲咒罵。六米多長的超豪華車在他手裡就像一條鋼鐵鲶魚,恰到好處地擺尾,在車流中遊動自如。不知道多少輛車被他超了之後降下車窗罵娘,背後一片尖銳的喇叭聲。但那些司機也沒脾氣,超他們的是輛性能堪比跑車的超豪華車,開車的人又顯然是個好司機。

男子齜牙咧嘴地笑。

楚子航不知道他有什麼可開心的,跟着別人的車慢慢走會死麼?就非要顯擺他那輛車和那兩下子,男人本就是個專職司機,開車好是應該的。

「媽的,真堵死了!」男人罵罵咧咧。

前面是兩車刮蹭,司機撐着傘噴着唾沫大吵。這麼惡劣的天氣,交警一時趕不過來,大家都指是對方的錯兒。就這麼塞住了幾十輛車,有幾個司機下車去叫吵架的人把車挪開,又起了什麼爭執,推搡起來。其他人焦躁地摁着喇叭。

楚子航想把耳朵捂住,真亂,整個世界都亂糟糟的。

「傻逼啊?兩台小破車有什麼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險公司出錢嘛。」男人罵罵咧咧的,「我送完兒子還有事呢……」

他探頭探腦四處看,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上高架路的岔道,一步之遙,路牌被遮擋在一棵柳樹狂舞的枝條里。有點奇怪,一條空路,這些被堵住的車本該一股腦地涌過去,但那邊空無一人。楚子航心裡一動,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只有他們看到了那條路,又或者別人都清楚那條路走不通。生物老師在課上說,動物有種認路的本能,沙漠裡的野駱駝能清楚地知道什麼路是錯的,沒有水泉,人趕它去走它都不走。

「那條路應該能上高架,不過現在高架大概封路了。」男人說着,車頭卻直指岔道而去。

距離近了,路牌上寫着,「高架路入口……」後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編號,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這時一潑雨水打在前風擋上炸開,他沒看清。

邁巴赫沿着岔道爬升,高架路延伸出去,像是道灰色的虹,沒入白茫茫的雨中。

「真封路了,一會兒下不去怎麼辦?」楚子航問。

「能上來就不怕下不去,」男人毫不擔心,「頂多給出口的警察遞根煙的事兒。」

「廣播裡說高架路上風速高能見度差,讓繞道行駛。」楚子航有點擔心,外面風速不知是多少,尖利的呼嘯聲像吹哨似的。

「沒事,」男人拍拍方向盤,「風速高怕什麼?人家微型車才怕,邁巴赫62你知道有多重麼?2.7噸!十二級風都吹不動它!你老爸的車技加上這車,穩着呢!放心好了!」

邁巴赫在空蕩蕩的高架路上飛馳,濺起一人高的水花,男人自作主張地打開音響,放出的音樂是愛爾蘭樂隊Altan的《Daily Growing》: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 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Father, dear father, 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I am twice twelve and he is but fourteen,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不錯吧?他們都說是張好碟我才買的,講父愛的!」男人說。

楚子航哭笑不得,「你聽不出來麼?這首歌是女孩和父親的對話,不是男孩的,你放給我聽不合適。」

「生男生女有什麼不一樣?都是父愛嘛。」男人大大咧咧地,「你聽得懂?我聽人說你英語在你們中學裡頂呱呱,競賽得獎了……可你媽都不跟我說一聲。這首歌講什麼的?」

「說一個父親把二十四歲的女兒嫁給一個十四歲的富家子弟,女兒不願意,擔心等到丈夫長大了自己已經老了。但是父親說自己的安排沒錯,他把女兒嫁給有錢的年輕人,等他老了,女兒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說,「但是後來那個富家子弟還沒長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傷,在綠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蘭絨為他織壽衣。」

「什麼鬼歌?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女孩的丈夫什麼事沒搞出來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細膩的生物,楚子航從小就知道自己親爹是個糙到爆的主兒。

「咱爺倆聊聊天算了。」男人關了音響,「我跟你說了我們公司新蓋的那棟樓了麼?老闆在裡面裝了蒸汽浴室和健身房,我們用都是免費的,裡面的東西真他媽的高級……」

男人這輩子就是太囉嗦,所以那麼失敗……但他要是不囉嗦,也可能更失敗。楚子航默默地想。

靠着能說,才把媽媽哄得團團轉,直到哄得下嫁他。仕蘭中學公認,楚子航帥得可以靠刷臉吃飯,這都靠媽媽的基因。媽媽年輕時是市舞蹈團的台柱子,一幕《絲路花雨》跳得好似壁畫中的飛天,追求者如過江之鯽。最後從群雄中破陣而出的居然是這個男人,每天開着車等在舞蹈團門口接媽媽下班,純靠一張嘴編織出美好的未來,把媽媽迷得神魂顛倒,終於在坐他車去杭州旅遊的路上糊裡糊塗答應下嫁他,也是那一次懷上了楚子航。直到在結婚證上摁了手印,媽媽才知道那車根本不是這個男人的,他是個給單位開車的司機。

政治課老師說得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樣的男人撐不起絕色老婆的上層建築。其實楚子航老媽一直就糊裡糊塗的,也不貪圖什麼,只是男人太窩囊。

於是咔嚓,垮掉了。

離婚時,男人拍着胸脯對前老婆保證,說要按月賺錢養活他們母子,讓老婆看看他也是能有出息的,等到他修成正果,必然登門再次求婚云云。他豪氣得很,轉頭就去把國企里穩定的工作給辭了,出門找能賺錢的活兒。在勞務市場掛了三四個月之後,始終無人問津。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會的也只是開車,於是灰溜溜又去私企找開車的活兒。黑太子集團的老闆看中他能耍嘴皮子,讓他開這輛邁巴赫。司機得能說會道,這樣老闆自己不方便吹的牛皮可以交給司機來吹。

車是比以前的好了,薪水上卻沒什麼變化,每月除掉他自己的花銷,連只貓都養不活。

好在楚子航的絕色娘親終於爭氣了一把,根本就沒打算等他,以淚洗面幾天後把楚子航往姥姥家一送,重新購置了化妝品,妝容妖冶地和姐妹們出去泡吧了。不到一個月,娘親就給楚子航領回個新爹來。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娘親挑男人用心思了,選了個千里挑一的。「爸爸」名下有三個公司,離過一次婚,無子女,求婚時信誓旦旦,絕對不再生孩子,把楚子航當親兒子養。

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同學都覺得楚子航很極品。卻沒料到他背地裡的人生遠比別人想象的更極品。但這無法歸功於他,是親生爹媽太極品了。

「看不看DVD?有《怪物史萊克2》,不過是槍版。」男人停止了叨叨,大概總沒回應他也覺得有點尷尬。

「不看,」楚子航猶豫了一下說,「周末我們仨要一起去看。」

這「仨」是指楚子航和富爹美娘三個人,跟這男人沒啥關係。

這是「爸爸」定的規矩,「爸爸」工作忙,從早飯到夜宵都是留給客戶的。但離過一次婚後,「爸爸」認識到家庭的重要,於是在日程表上固定地圈出周末的一天和家人共度。常見節目是買東西、看電影、豐盛的晚餐,飯後討論楚子航的學業。「爸爸」非常嚴格地按日程表走,「家庭時間」從不少一天,也從不多一天,就像無論颳風下雨每周一早上九點他一定出現在公司的大會議室里,和高級主管們開周會。

楚子航一個繼子,而且面癱,少有笑容,何德何能就能和那些年收入百萬的高級主管們一個待遇?都是因為老媽的緣故了。

「後座空調熱不熱?」男人又問。

「行了,別老像個司機似的說話!」楚子航心裡很煩。

你是我爸爸!你明白麼?他想問那個男人,明白麼?

按探視權算你一個月只有一天能來探望我你還經常沒空……即使你來了,坐在別人家裡,你又能跟我說什麼?當然其實你還是很能說的,你坐在「爸爸」17萬買的馬鬃沙發上,讚美那沙發真是好高級!我到底為什麼要叫你來接我?因為沒人接我麼?因為你來接我們可以說說話啊!如果你實在說不出什麼有深度的話來,就直白地淡淡地問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吧……別給我打傘,那麼殷勤,我不在意那個,你還想象柳淼淼家的司機一樣跪在我面前給我換雨鞋麼?我不需要司機,家裡已經有一個司機了……你是我爸爸你明白麼?

「給兒子當司機有什麼丟臉的?」男人聳聳肩,他的臉皮厚如城牆,或者神經迴路遲鈍得賽過烏龜,「小時候我還給你當馬騎呢。」

楚子航的心裡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什麼東西在裡面裂開了,流出酸楚的水。他覺得累了,不想說了,靠在皮椅靠背上,望着窗外出神。

老是淡定地說出些讓人添堵的話來……可不可以別提那些事了?

好些年以前……在那間十幾個平方米的小破屋裡,男人到處爬,男孩騎在男人的肩上大聲說「駕駕」,漂亮女人圍着煤氣灶手忙腳亂……這些畫面在腦海里閃滅,像是台破舊的搖把放映機在放電影。

天漸漸地黑了,路燈亮起。透過重重雨幕,燈光微弱得像是螢火。

「你媽最近怎麼樣?」男人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一樣,上午起來弄弄貓,下午出去買東西,晚上跟幾個阿姨泡吧喝酒,喝得高興一起回來,接着聊到後半夜,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反正……」楚子航遲疑了一瞬,「爸爸老是出去應酬,沒時間陪她。她這樣自娛自樂,爸爸也覺得蠻好的。」

這些話說出來有點傷人。一個落魄的男人問起自己過去的女人,而女人過得很開心,根本就把他給忘了。

姥姥說媽媽從小是個沒心肝的閨女,但是沒心肝又漂亮,反而可以過得很好。媽媽早把以前不開心的事都拋在腦後了,覺得「爸爸」就是她第一任丈夫,他們青年結髮婚姻美滿,還有楚子航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用中文說叫完美,用英文說叫perfect。

人總得接受現實,這個男人的影子已經在老媽有限的腦內存中被清空了。

當着這個男人的面叫另外一個男人「爸爸」對楚子航來說也不容易,他剛才還委婉地用了「我們仨」這說法。不過真叫出口了,也沒那麼彆扭。這是他答應過「爸爸」的,提到他就要叫「爸爸」,而不是「叔叔」、「四眼」或者「分頭佬」……雖然「爸爸」在楚子航心裡的形象就是個梳分頭的四眼仔或者戴眼鏡的分頭佬……但是楚子航這人死腦經,信守承諾,無論人前人後。

過了那麼久,這男人也該習慣了吧?反正當年兒子的撫養權他也沒出力去爭取。

「好好照顧你媽。」男人說。

從後視鏡里看去,他還算英俊卻又有點老態的臉上沒啥表情。

「嗯,按你說的,晚上睡前盯着她喝牛奶,她要是跟那幫姐妹聊天,我就把牛奶給她熱好端過去。」楚子航說。

這是男人唯一要求楚子航做的事。真奇怪,把女人都給弄丟了,卻還記得一杯牛奶……媽媽從小就養成每晚要喝一杯熱奶的習慣,加半勺糖,這樣才不會睡睡醒醒。如今她大概已經忘記多年以前的晚上是這個男人給她熱牛奶喝,反正有這個男人之前有姥姥給她熱牛奶喝,這個男人之後有兒子給她熱牛奶喝。

好命的女人始終有人給她熱牛奶喝。

「仕蘭中學真他媽的牛,今年十七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兒子你努力!不要丟我的臉啊!」男人裝模作樣地關心楚子航的學習。

「『爸爸』說不在國內高考了,出國讀本科,我下個月就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頂了回去。

丟他的臉?他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永遠只是嘴上說說。

去年有個合拍電影來這邊取景,楚子航被選去當臨時演員,這個男人聽說了,信誓旦旦地說要來片場探班。

「我兒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開這車去,拉風拉爆了吧?」男人拍着方向盤,眉飛色舞。

於是休息時間,楚子航總有意無意地看向停車場。拉風的邁巴赫一次也沒有出現,倒是「爸爸」的奔馳S500始終停在那兒,司機老順戴着一副黑超,脖子比人腦袋都粗,滿臉保鏢的樣子,人前人後叫楚子航「少爺」,搞得人人對楚子航側目。

還有那次衰到家的初中入學典禮。時間恰逢「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他倆要去北歐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給男人打了個電話說要不你來吧。男人很高興,又有些猶豫,說那你媽和你那後爹咋辦?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後說你就說是我叔叔吧。男人絲毫沒覺得削了面子,嘿嘿地說那你也得記得叫我叔叔別說漏嘴了……結果典禮上,楚子航是唯一一個背後沒站家長的學生,他站在最拉風的第一位,校長授予他「新生獎學金」。他是那屆仕蘭中學的新生第一,本來他想給男人一個驚喜。

「唉唉,我真的沒忘,可那天老闆忽然說有重要客戶來,要去洗澡,我只好開車帶他們去,誰知道他們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後來男人撓着腦袋,哼哼唧唧地解釋。

楚子航隱約知道男人的「老闆」是個什麼樣的人,也知道男人所說的「洗澡」是什麼地方。

有同學跟楚子航說過,「我上次看見你家那輛邁巴赫停在洗澡城門口」,然後壓低了聲音,「那是做壞事的地兒吧?」

簡直廢話,裝飾得和羅馬皇宮似的門前,七八個短裙恨不能短到腰胯,低胸恨不能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濃妝艷抹地迎賓,各式的豪車裡出來各式的大叔,腆着肚子長驅直入。楚子航有一次路過,遠遠地看了一眼,想着黑夜裡男人的老闆和客戶們在裡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為豪的邁巴赫上抽煙,煙霧瀰漫在黑夜裡。

楚子航也沒多埋怨他,男人就是這麼一個人,過的就是這種生活。離楚子航的生活很遠很遠。

「出國不好,」男人哼哼唧唧,「現在都不流行出國了,國內現在發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機會。照我說,在國內上大學,考金融專業,再叫你後爹給你找找關係……」

仿佛一根針扎在楚子航胸口,他難受得哆嗦了一下。「叫你後爹給你找找關係」……做人可以有點尊嚴麼?別那麼厚臉皮行麼?

「你閉嘴!」楚子航低吼。

「什麼?」男人沒聽清。

「你閉嘴。」楚子航像只炸毛的小獅子。

「這孩子真沒禮貌,我都是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聽大人的意見……」

「聽你的意見有用麼?聽你的意見我將來能找個女孩結婚又不離婚麼?聽你的意見我能按時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麼?聽你的意見我能準點接送他上下學麼?聽你的意見我只是要去叫後爹幫我找找關係!」楚子航從後視鏡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期望看到他的沮喪或者憤怒。

字字誅心。

很多人都以為楚子航不會說髒話,更別說尖酸刻薄,甚至在籃球場上對他犯規他都不會發火,只知道舉手叫裁判。其實尖酸刻薄的話誰不會說?只要你心裡埋着針一樣的憤怒,現在他火了,想用心底的那些針狠狠地扎男人幾下。這些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

「你還小,家庭這種事……你將來就明白了。」男人果然有點手足無措,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後座的楚子航,卻不敢,只能縮回來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總是這樣的回答,「你將來就明白了」、「你還小不懂」、「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騙鬼!當年這二不兮兮的兩人離婚,楚子航還小,哇哇大哭覺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說「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爸爸媽媽只是不一起住罷了」、「星期天還帶你出去玩」什麼的。楚子航信了,相信家還是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個人的家,結果跟着媽媽進了新家的門,看見一位叔叔梳着分頭穿着睡袍露着兩條毛腿彬彬有禮地打開門,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聖,大驚之下就把手裡的冰淇淋杵他臉上了。

都這麼些年了,小屁孩兒都長大了,還騙?騙鬼啊!

「你夠了!好好開你的車,我的事兒別管!一會兒到家你別進去了,免得『爸爸』不高興!」楚子航咬着牙,把頭擰向一邊。

「這話說得……我才是你親爸爸,他不高興讓他不高興去,他算個屁啊……」男人終於有點尊嚴被挫傷的沮喪了。

「他不是我親爸爸,可他參加我的家長會,他知道周末帶我去遊樂園,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績,他至少生日會買個書包送我!」楚子航惡狠狠地把Hermes的包往車座上一拍,「你還記得我生日麼?」

「你生日我怎麼不記得?」男人急赤白臉地分辯,「你是我兒子,是我和你老媽合夥把你生下來的……一聽說懷上你了我們就算日子,什麼時候懷上的,什麼時候預產期,眼巴巴地等你。你個死小子就是不出來,多呆了兩個月!我怎麼會不記得?你上過生理衛生課麼?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勞,你那麼聰明還不是我把你生得好?」

楚子航氣得簡直要笑出來,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厚臉皮的男人呢?

「很辛苦?娶個漂亮女人讓漂亮女人生個孩子……很了不起?」楚子航聲音都顫,「我上過生理衛生課!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懷胎十個月?男人要怎麼樣?你辛苦在哪裡?」

男人蔫了,聲音低落下去,「我不跟兒子討論生理衛生問題……」

「生下來了你辛苦過麼?你管過我麼?你到底為什麼算我的『親爸爸』啊?就因為你和老媽『合夥把我生下來』?就像生產個什麼東西似的?『親爸爸』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告訴我。」楚子航心情惡劣到了極致,剛壓下去的火又騰騰地往上冒。

「親爸爸就是……你……流着我的血誒。」男人斟酌着用詞,「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繼承你懂不懂?你就是我的一半……我知道這些年我是沒怎麼管過你,我對不起你,但是老爹哪有不關心小孩的?我們血脈相通我們……」

「還共存共榮呢!」楚子航冷笑。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說話,只聽成千上萬的雨點重重地擊打在車頂。車裡的空氣溫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許多,連空調熱風也吹不開。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嘆了口氣,一副老生常談的口氣,「所以說你還小嘛,你不懂。等你將來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給了這個小孩一樣。你好像能感覺到他在哪裡,就跟心靈感應似的。你肯定會經常關心他想着他,好像就是天然的,根本不為什麼。再說了,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別人都忘記我了,可這世界上還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點什麼東西。」

「你只會生,不養,別人養出來的,會越來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養。」男人訥訥地說。

音響里傳來低低的笑聲,楚子航一愣,沒聽清是電流雜音還是CD機被不小心打開了。那笑聲低沉,但又宏大莊嚴,仿佛在青銅的古鐘里迴蕩。他一直從後視鏡里盯着男人的臉,男人的臉忽然有了變化,青色的血管瞬間就從眼角跳起,仿佛躁動的細蛇,男人臉上永遠是松松垮垮的,但此時繃緊了,好像紅熱的鐵潑上冰水淬火。

楚子航從未在男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完全是另外一個人,驟然收緊的瞳孔里透出巨大的驚恐。

車門被人輕輕叩響。

「那麼大的雨,誰在外面?」楚子航扭頭,看見一個黑影投在車窗上。他想難不成是高架路封路,被交警查了?他伸出手去,想把車窗降下來。

「坐回去!」男人震喝。

鋪天蓋地的恐懼忽然包圍了楚子航。他一眼掃到了時速表,時速120公里。誰能追着這輛邁巴赫在高架路上狂奔,同時伸手敲門?

敲門聲急促起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五個、越來越多的人影聚集在車外。他們隔着沾滿雨水的車窗凝視楚子航,居高臨下。窗外有刺眼的水銀色光照進來,把楚子航和男人的臉都照得慘白。男人扭頭看着楚子航,竭力壓制着聲音里的顫抖,說,「別怕……兒子!」

敲門聲變成了尖銳的東西在鋼鐵和玻璃上划過的刺耳聲音,楚子航想那是影子們的指甲。

「這是哪裡?」楚子航忍不住尖叫起來。

男人反手抓住楚子航的手腕,生生地把他從後座拉到前座,扔在副駕駛座上。

「繫上安全帶!」男人低聲說。此刻他已經完全沒有恐懼的神情了,他的臉堅硬如生鐵。

油門到底,邁巴赫車身震動,昂然加速。幾秒鐘內時速達到180公里,而且還在繼續,因為他們沒能甩掉那些影子。四面八方都有水銀色的光進來,燈光里不知多少黑影圍繞着邁巴赫……沉默地站着……就像是一群死神圍繞在垂死者的床邊。他們一同睜眼,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般亮。楚子航痛苦地抱着頭,蜷縮起來。

大腦深處劇痛,凌亂的青紫色線條像是無數蛇在扭動,仿佛古老石碑上的象形文字,它們活了過來,精靈般舞蹈。種種他在最深的夢魘中都不敢想象的畫面在眼前閃滅,額間裂開金色瞳孔的年輕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長劍;少女們在石刻的祭壇上翻滾,發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陽下揚起遮蔽半個天空;銅柱上被縛的女人緩緩展開眼,她的白髮飛舞,眼中流下兩行濃腥的血……

就像是在太古的黑暗裡,看蛇群舞蹈,那些蛇用奇詭的語言向他講述失落的歷史。

「是『靈視』,你的血統在被開啟,這樣強的反應,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男人握緊楚子航的手,「我總希望這一天……晚一點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楚子航慢慢地抬起頭,就像從一場一生那麼漫長的噩夢裡醒來。說不清那種感覺,就像一個近視多年的人戴上了眼鏡,世界忽然變得異常清晰,視力、聽力乃至於嗅覺都甦醒了。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男人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頂,說不清是關懷還是悲哀。

「這是怎麼了?我們要死了麼?」楚子航問。

「兒子,歡迎來到,」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

「剛才,還有待會兒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跟別人說,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會以為你瘋了。」男人說,「其實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裡我覺得更開心一點,所以我總是想你最好晚點明白這一切。我總想離你遠一點,這樣就不會把你卷進來,但今天接到你的短信……我還是沒忍住去接你……好吧,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老爹要想在兒子心裡樹立個人形象就得爺們一點,以前一直都沒有機會。」男人舔了舔嘴唇,「這些傢伙要給我一個舞台牛逼一把麼?也不賴!」

楚子航聽不懂,他想男人大概是嚇傻了,怎麼滿嘴都是胡話?

邁巴赫已經達到了極速,275公里每小時,發動機轉速表的指針跳入了危險的紅區。男人把油門踩到底,緊握方向盤直視前方,前方只有水銀般的光,什麼都看不清,他們像是奔向銀色的大海。蒼白色、沒有掌紋的手印在擋風玻璃上,「砰砰」作響。影子拍打着四面的車窗,力量大得能打碎防爆玻璃。

男人伸手從車門裡拔出了漆黑的傘。

現在這個時候拿傘難道是要下車去跟那些影子談談?楚子航愣了一下,忽然看清了,那不是傘,是刀,修長的日本刀,漆黑的鞘,沒有刀鐔。那是柄虔敬的刀,楚子航看過一本叫《日本刀的知識》的書,在日本,刀匠只會在兩種刀上不加刀鐔,貧窮浪人的佩刀,或者敬神的御神刀。御神刀根本不會被用來斬切,刀鐔無用,而這柄刀考究而復古的鯊皮鞘說明它根本就是件工藝品。

刀從鞘中滑出,刃光清澈如水。

楚子航傻了。怎麼回事?男人不是個司機麼?他就該是個陪着小心接送老闆的廢柴啊!可此時此刻他握着刀,看起來躍躍欲試,身上透出矛槍般的銳氣……就憑那柄工藝刀?

「御神刀·村雨,註定會殺死德川家人的妖刀,聽說過沒有?」男人把刀橫架在方向盤上,「原物早就毀了,他們重新用再生金屬鑄造,在祗園神社裡供奉了十年。」

男人的手腕上青筋怒跳。他反手握刀,直刺左側車門。長刀洞穿鑄鋁車門,嵌在裡面,半截刀身暴露於外。男人猛踩剎車,速度表指數急降,車輪在地面上滑動,接近失控的邊緣。濃腥的血在風中拉出十幾米長的黑色飄帶,又立刻被暴雨洗去。那些黑影來不及減速,左側的一群被外面的半截刀身一氣斬斷,甚至來不及發出哀嚎。簡單也純粹的殺戮,就像是那些影子以時速250公里撞上鋒利的刀刃。黑血潑滿了左側的全部車窗,甚至從縫隙里滲進來。楚子航抱着頭,不停地顫抖。

御神刀·村雨,那是一柄仿製的工藝刀麼?它被鑄出來完全就是要殺人!堅韌的刀身能切開十幾個人的骨骼而不折斷。這種殺人方式……這男人,還有整個世界……難道都瘋了麼?

男人立刻把油門踩到底,輪胎和地面劇烈摩擦,發出了刺耳的噪音。這是「響胎」,動力已經超過了輪胎的極限,透過空氣過濾仍能聞見輪胎燒焦的臭味。男人猛打方向盤,邁巴赫失速旋轉,2.7噸的沉重車身把那些黑影掃了出去,撞擊在路旁的護欄上,金屬護欄發出裂響。

四面車窗玻璃都被塗上了黑色的血,又被暴雨沖刷。

簡直是地獄。

劇烈的旋轉中,男人伸手按住楚子航的頭,掌心溫暖。楚子航忽然想到小時候,男人女人和他還是一家人的時候,男人帶他去遊樂園坐旋轉木馬,也是這樣輕輕按着他的頭。

車身停下,整個倒轉過來。男人一腳踩下,又是油門到底,邁巴赫如一匹暴怒的公野馬,沿着來路直衝回去。車輪下傳來令人心悸的聲音,好像是骨骼被碾碎的聲音……車身不停地震動,一個又一個黑影被撞飛出去。男人始終踩死了油門,沒有半點表情。這輛車在他手裡成了屠殺的機器。楚子航不敢相信這麼個沒用的男人,會忽然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別怕,死侍那種東西……沒有公民權。」男人嘶啞地說,「他們不是人,所以法律不保護他們!」

一個黑影沒有被撞飛,他比其他的黑影都高大,魁梧得像是個巨人。他用雙手撐住了車頭,被邁巴赫頂着急退,雙腳在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暴雨中他金黃色的眼瞳似乎燃燒起來。這一幕本該出現在「超人」或者「蜘蛛俠」的電影裡,對於普通人來說,巨大的地面摩擦力會讓他的關節脫臼、腿骨折斷。

「去死!」男人低喝。邁巴赫頂着黑影撞在護欄上,男人換擋倒車,再換擋,加速,又一次撞上去,接着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把那根護欄撞斷了,黑影眼中的金色才黯淡下來,像是耗盡了油的枯燈。即使這樣,他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男人調轉車頭,加速逃離,楚子航戰戰兢兢地從後窗看出去,那些被撞倒的黑影緩緩爬了起來,金色的眼瞳飄忽閃爍,默默地看着他們遠去。

「那些……那些是什麼人?打……打110!」楚子航畏懼地看着男人。

「沒用的,你的手機大概沒有信號。」男人低聲說。

「至於什麼人……解釋起來可就費工夫了。」一會兒,他又說。

「別怕,兒子,一日是老爹,終生是老爹,老爹還是老爹,不是怪物。」男人看了楚子航一眼,立刻理解了兒子眼裡驚恐的表情。

「放心放心,其實你爹我很能的,只不過露相不真人……」

看起來男人確實還是那個男人,至少他還是那麼囉嗦。但楚子航看得出男人一點都不輕鬆。他滿臉都是汗,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身子躬得像蝦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手機果然沒信號。楚子航打開收音機,只有電流雜音。他再打開GPS,同樣搜索不到衛星信號。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怎麼會有那麼多奇怪的人在高架路上?這條路上滿是監控探頭,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故,卻沒有路警趕來。他們好像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這個空間裡只有高架路、暴風雨、黑影和這輛邁巴赫。

「簡單地說,就是你的血統跟別人不太一樣。」沉默了很久,男人給出了這個不太靠譜的解釋。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樣,血統不一樣也不是多麼丟人的事,你爹我血統也跟人不一樣,沒有我遺傳你,你就很正常了。」

男人抓了抓頭,「算了,先別說這個,以後有時間慢慢給你解釋……其實出國也蠻好的,但是記得不要申請一家叫卡塞爾的學院,那學院裡都是一群瘋子。」

「我說你後爹會把家產留給你麼?你可要千萬看着他,別讓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時候就有人跟你搶家產了。」男人認真地說。

「你看過《印第安納·瓊斯》麼?裡面教授和他兒子很贊!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那樣,老爸在前面開車,兒子在後面駕着機關槍掃射!」

真的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是什麼樣的,這個時候他還能話癆,還有點眉飛色舞起來。

他們狂奔了十幾分鐘,按時速算已經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們沒有追上來,水銀般的燈光也看不見了,楚子航狂跳的心率慢慢恢復正常,這世界上總不會有什麼人跑得和極速的邁巴赫一樣快吧?他們應該已經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遠。

「現在去哪裡?」楚子航問。

「不知道,他們還在……還沒走……因為雨還沒有停,要找到出口。」男人依然踩死了油門狂奔。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緊張一點都沒有緩解。

雨還沒有停?什麼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麼關係?楚子航頭痛欲裂。

路旁一閃而過的減速標誌上顯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費站,亮白的燈光從一片漆黑中浮現。男人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應該到正常區域了。過了收費站你就下車走,看看有沒有過路的車搭個便車送你回去,讓你那爸爸給人一點錢就好了。」男人摸了幾張鈔票在手裡準備付過路費,又伸手把嵌在車門裡的刀拔了下來。

「你去哪裡?」楚子航問。

「他們會追着我。」男人說,「別擔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還有這台車,900萬的邁巴赫,不是鬧着玩的,我跑得比他們快。」

什麼時候了,還在炫耀自己的車?楚子航無語地看着男人。

「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當真。」男人笑,「不過真的沒事,我還要去參加你的家長會呢。放心吧……兒子。」

邁巴赫沒有減速,收費站越來越近,熾烈的白光讓人覺得溫暖,像是夜行人在迷霧中看見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燈,不由得加快腳步,到了那裡就能放下一切不安。楚子航和男人都熱切地望向前方。

車猛地減速,剎車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對!」男人嘶啞地說。

楚子航也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前方的燈光透出的不僅僅是溫暖,還有莊嚴和宏大,就像是……朝聖的人邁向神堂。

對的!那種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見燈塔,而是虔誠的拜謁神的感覺!所以急欲親近,急欲親近神的光輝。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麼神都不信……在他看見那燈光之前。

他們停下了,可燈光卻向他們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絲絲縷縷的白光。

楚子航聽見了馬嘶聲,他覺得那是幻覺。雖然很像馬嘶聲,可如果真的認可了那是馬嘶聲,那匹馬該是何等的龐然大物!它的吼聲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裡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電光來。

「要聽老爹的話,不要離我太遠,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扭頭看着楚子航,「就像是小時候我帶你放風箏。」

風箏從不會離開放風箏的人很遠,因為之間連着風箏線。遠離的那一刻,是風箏線斷掉的時候。

楚子航點了點頭。

「系好安全帶!」男人全力踩下油門。

邁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沖了出去,沖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霧被斬開,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觀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滅,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樣魁偉的駿馬,它披掛着金屬錯花的沉重甲冑,白色毛皮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輝光,八條雄壯的馬腿就像是輪式起重機用來穩定車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馬掌摳着地面,堅硬的路面被它翻開一個又一個的傷口。馬臉上戴着面具,每次雷鳴般地嘶叫之後,面具上的金屬鼻孔里就噴出電光的細屑。

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陰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冑,雨水灑在上面,甲冑像蒙着一層微光。他手裡提着彎曲的長槍,槍身的弧線像是流星划過天空的軌跡。帶着鐵面的臉上,唯一一隻金色瞳孔仿佛巨燈一般照亮了周圍。

北歐神話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奧丁!

楚子航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他的故事。現在他來了,一如傳說中,騎着八足駿馬Sleipnir,提着由世界樹樹枝製成的長槍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冑,披着暗藍色的風氅,獨目!

他本該只存在於文字和壁畫裡!

邁巴赫轟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揚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匯聚過來阻擋在奧丁的面前,衝擊在邁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見前面了,迎面而來的仿佛是一條瀑布。邁巴赫巨大的動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車輛報警,安全氣囊彈出,這樣才讓楚子航的頸椎沒有瞬間斷掉。

水流把邁巴赫推了出去。Sleipnir八足緩緩跪地停住,奧丁把Gungnir插進濕潤的瀝青路面,以神馬為御座。成群的黑影從奧丁的身後走了出來,像是一群要行彌撒的牧師,他們圍繞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樣的黑衣,一模一樣的蒼白的臉,一模一樣的空洞的閃着金色光芒的雙瞳。邁巴赫被徹底地包圍了。看起來神明的戰術也和人類類似。

「下車。」男人低聲說。

楚子航邁動雙腿,機械地跟着男人下車,和男人並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燈中,男人一手提着長刀,一手伸過來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雖然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沒用的。本來不想讓你看到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錯過機會。睜大眼睛!」

楚子航緊緊地握住男人的手,他從未覺得男人有這麼高大,山一樣不可撼動。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無邊的黑暗。腳下是寬闊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匯集在這片空間裡,雨流和雨流之間並排挨着,沒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傳來奧丁低沉的聲音。

「我是個司機,開車開得太多難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們要的是什麼,可以,交給你們沒問題。」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頭,「去把後備箱的箱子拿出來,黑色的,上面有個銀色的標記。」

後備箱裡果然有一隻黑色的手提箱,特製的皮面粗糙而堅韌,上面是一塊銀色的銘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長的世界樹。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給男人,男人掂了掂,仍舊交給楚子航,看着奧丁,「我準備好了。」

「那麼,人類!覲見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聽話,但這次一定要聽我的話,」男人湊在楚子航的耳邊低聲說,「記得,不要離開我,卻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說『跑』的時候,你就要往車這邊跑,千萬別回頭,千萬別回頭!」

「嗯!」楚子航顫抖着。

黑影們圍了上來,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前進,他們交頭接耳竊竊低語,用的是某種古老的語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聽不懂,但腦海里那些蛇一樣的線條正在甦醒,變幻無窮。忽然間他聽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類啊……」

「又見到人類了……」

「那孩子的血統……」

「讓人垂涎的鮮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驚恐地四顧。那些影子的臉都是一樣的,都沒有表情,可每張臉上都寫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聽到的,我也聽到了。別怕,老爹在你身邊。」男人低聲說。

男人站住了,距離奧丁大約一百米,距離背後的邁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間的位置。雨水不停地沖刷着他手中的長刀。

「我覺得即便把東西給你,你也不會放我們走。」男人說。

他劈開雙腿,濕透的長褲被冷風吹得颯颯地飄動,如一個街面上的流氓那麼拉風。但是在神一樣的東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氣?

「我將許諾你們生命。」奧丁說,「神,從不對凡人撒謊。」

「變得像這些死人一樣?」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圍的黑影。

「不,你們的血統遠比他們優秀,你們會更加強大。」

「沒得商量?」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裡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僕人。」

「兒子,他們說你在市隊裡是中鋒,很擅長突防?」男人湊近楚子航耳邊。

楚子航緊張地點頭。

「談判破裂了,」男人說,「把箱子給我。」

他接過箱子,輕輕撫摸楚子航的頭,「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沒想,發瘋一樣掉頭往車的方向跑。已經很長時間了,這男人說的話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這個雨夜他握着男人溫暖的手,忽然又變成了依賴父親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奧丁,仿佛是吸引惡狼的鮮肉,半數影子擁向手提箱,半數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們的形體因為速度而扭曲,像是從地上躍起的長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許是因為人到中年,所以他沒有楚子航跑得快,兩人一點點拉開了距離。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來越遠,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轉,長刀帶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濺開成圓。

楚子航聽見後面有可怕的聲音追了上來,血液從傷口裡湧出的聲音,骨骼在刀鋒下斷裂的聲音,混在暴風雨里。

他居然聽見影子們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燒起來了」……絕望的、仿佛來自地獄的哀嚎。

濃腥卻沒有溫度的血液濺在他背後,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終在他背後,他鼓足勇氣扭頭看了一眼,男人獅子般揮刀,一個又一個影子在刀光中裂開。

透明的氣幕在雨中張開,男人在喉嚨深處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語一樣來自浩瀚遠古。

氣幕籠罩到的地方,時間的流動慢了下來,似乎風和雨都變得黏稠了,黑影們也慢了下來,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電影。只有男人自己沒有受到影響,他返身揮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腳下緩慢地濺起,影子們濃腥的黑血緩慢地溢出,都暫時地懸停在空氣里,仿佛濃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銀色的飛燕。

楚子航從未想到一個男人會這麼威風,而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他終於撲進了車裡,扭頭衝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風箏線斷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間的風箏線,很長很長時間以來,他只有隔很久才會見到男人,但始終有一根線在他和男人之間。可現在這根線斷了。

男人沒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擺脫這群黑影之後男人已經折返,奔向了奧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經反撲回來了,男人的領域也擴張到籠罩了所有人。但奧丁沒有慢下來,他拔出Gungnir,擊出,閃電流竄。一瞬之間無數次刺擊,這支神話里永遠會命中目標的長槍,它的每一記突刺都帶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線圍繞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擊,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閃避,揮着刀旋轉,踩着黑影高跳起來,劈斬!向着奧丁!向着神的頭顱!

他背上忽然湧出鮮血,他墜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閃過的「流星」仿佛螢火蟲迴旋飛行,從背後擊中了他。奧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們步步逼近男人。

「兒子!開車走!」男人猛地回頭對楚子航吼叫,他渾身蒸騰起濃郁的、血紅色的霧氣。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圍他們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邊去,他用自己為誘餌。

「要聽話!記得你答應我的事。」男人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奧丁,卻是在對楚子航說話,「如果我死了,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兒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們才有再見的日子。」男人活動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這裡,老爹還有一些大招用不出來啊。」

「那台車很棒的,九百萬的貨色,他媽的花了那麼多錢的東西,神都擋不住!」

楚子航對着沒有鑰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剛才跟他炫耀的是什麼,這台車有三個人可以喚醒引擎,第三個是他。

「啟動。」他說。

引擎咆哮。

「做得好極了,兒子!」男人舉刀,聲如雷霆。

楚子航倒擋起步,車飛速後退,男人偷偷教過他開車,用的就是這台邁巴赫,他們曾打開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邁巴赫撞擊在一層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轉的風拍在車身上,四周水壁擠壓過來,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達到了最大功率,卻無法推動車身離開這裡。

「嘿!神!芝麻開門啦!」男人咆哮着把長刀擲向八足駿馬的馬頭,Gungnir再次擊出,男人躍起,被無數金色流星包圍。

水壁的力量瞬間減弱,邁巴赫咆哮着衝破了它,沒入濃濃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機械地駕着車飛奔在雨中,車內音響不知何時又開了,女兒在和父親對唱:

女兒,親愛的女兒,我給你的安排並沒錯,

我把你嫁給豪門的兒子,

一旦我老去, 他將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還小,但他在長大。

他忽然聽懂了這首歌。

這就是男人要留給他的話。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門,因為男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把握。男人希望兒子能過得好,將來有所依靠。

這是個永遠生活在雙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數的時候兇猛凌厲,在多數人眼裡他是個沒什麼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兇猛凌厲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給兒子,於是他只能以司機的面目出現,偷空接兒子放學,他能做到的僅限於此。許多次他開着這輛邁巴赫等在校門外,可是看見那輛奔馳S500開進來了就縮縮頭離開,他相信自己的「女兒」有了依靠,然後他遠遠地逃離了。

「你將來就明白了。」

現在楚子航已經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經死了。

什麼是死?

是終點,是永訣,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覺不到的溫度,再也說不出口的「對不起」。

楚子航猛踩剎車。車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停在雨幕中,橫在空蕩蕩的高架路上。他打開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從那個天窗里灌進來,堅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臉上,可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有耳邊穿插回放着男人的聲音和那首歌。

「啟動!啟動!」他忽然對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發出低沉無力的聲音,這台車已經達到了極限,再也沒法開動。

楚子航撞開車門撲了下去,逆着風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個男人了。什麼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什麼答應男人的話,他都拋在腦後了,他瘋了,不怕黑影不怕奧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個男人。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邁巴赫的車頂上望着他遠去,雙眼閃動着淡淡的金色,哼唱着那支愛爾蘭民歌。

2004年7月3日,0407號颱風「蒲公英」在這座城市登陸,暴雨,十級大風,城裡放了三天的假。

對於這座濱海城市裡的人們來說,颱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因此沒有人慌亂,反而是高高興興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颱風天沒法出門,全家人就其樂融融地坐在電視機前看綜藝節目,父母正好藉機彌補一下平時沒空陪孩子的遺憾。

當然颱風過境肯定會造成一些麻煩,譬如高架路雖然被及時封閉了,但依然有些司機把車開了上去。最後風速大到他們不敢開了,警車也沒法上去接他們,只好通過手機讓他們靠着路邊護欄停下,把車窗關死,在暴風雨里硬熬一夜。多虧這種措施,沒有車被颶風掀翻,只是車漆都在護欄上磨花了,發動機也進水了。一早風速降了,拖車就開上高架路一輛輛地往外拖。每個被救下來的人都狂喜,車壞了沒什麼,有保險賠,死裡逃生什麼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裡的親人擁抱,年輕人們熱吻,大爺大媽老淚漣漣,好不感人的場面。

最後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離開了,只剩下一個男孩。他沒有打傘,全身都濕透了,站在人群後面,盯着每一輛被拖下來的車看。他好像要凍僵了,嘴唇發紫,微微顫抖,可一直沒動。最後所有拖車也都集合了就要撤離的時候,男孩走到負責的警察身邊問:「沒有了麼?」

「沒有了,」警察說,「沒找到你家裡人?別擔心,高架路上的人我們都救出來了,沒人受傷,沒遇上肯定是錯過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微弱的東西最終熄滅了。沉默很久之後,他慢慢地蹲了下去,雙手撐着地面,不說話。

警察看不見男孩的臉,覺得他是在哭,於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幾句,一個男孩子,就算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難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見男孩撐在地上的雙手十指彎曲成爪,深深地抓進瀝青路面里。他來不及想何以一個中學男生有這樣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覺到那瘦削身體裡爆發出的驚濤駭浪般的……悲傷。

2010年7月12日夜,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細雨綿綿。

南非世界盃決賽,西班牙對荷蘭,街上空蕩蕩的,紅綠燈孤單地來回變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電視機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裡,雙手交疊在胸口,盯着屋頂的琺瑯吊燈。隔壁傳來媽媽和閨蜜們的尖叫,大概是進球了。她們已經幹掉一箱啤酒了,再這么喝下去,這組漂亮怪阿姨就會穿着低胸的絲綢睡衣跑到花園裡,手拉着手發癲。不過也沒什麼,隨她們鬧吧,偶爾發發瘋也好。

今晚媽媽已經喝過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記,他的日記不寫在紙上也不寫在電子文檔里,而是寫在大腦里。裡面有很多的畫面,一幀幀地過,有的是他騎在那個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駕駕駕」;有的是男人給他買的唯一一件值錢玩具,一套軌道火車;還有就是那個男人自評人生里最拉風的畫面,兩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弒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會回想一次,回想每個細節,直到確認自己沒有忘記什麼。

「腦科學導論」的教員富山雅史說,人的記憶很靠不住,就像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盤。過去的事情就像是畫在沙地上的畫,時間流逝,沙被風吹走,記憶模糊,最後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分辨。富山雅史說這其實是人的自我保護功能,試想你能記住過去的每個細節,永誌不忘,那麼一生里最令你悲傷、疼痛、哀愁的畫面就會不斷地折磨你,你總也不能從過去的壞狀態里走出來。

可楚子航不想忘記,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還記着那個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個男人會像根本不曾存在過。

那個男人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東西能證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憶完最後一個畫面,楚子航輕聲說。

雨劈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緩緩闔上眼睛,睡着了。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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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7 23:08:55

太感謝你了,我們現在都已經和好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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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9 09:07:39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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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7 18:07:35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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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9 12:05:51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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