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的散文——挽

我們已失去了你的音訊。

此刻，人們在給你送行。我知道那種場面，黃白色的菊，黑白色的衣；人們的神情肅穆容顏慘澹。靈車會開得很慢，車頭上有你的頭像。我幾乎可以想像出來他們選用了哪一張照片。那是若干年前拍的吧，彼時你一臉意氣風發。

我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送行的隊伍里有許多我所熟悉的臉，只是因為你死了大家才發現彼此的蒼老。仿佛因為你這個同代人突然離隊，你突然停下來說，我走了。我們回過頭去看你，看你在人間的日光中淡出，便如此破除了光陰施的障眼法。

因為已兩三年未見，我回過頭看到的依然是照片上的你。整日嘻皮笑臉，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有點書卷味，卻掩飾不住一臉小聰明。這和人們說的並不相符，更和他們所描述的彌留時的你，完全兩樣。而今我卻不忍去想起人們的描述，他們用的語言笨拙而殘酷，像一把鈍鏽的鋸子在割裂我的神經。為此我不免為自己的不在場感到慶幸，為你在我的記憶中「咔嚓」一聲定格了的印象感到安慰。

現在是人們在為你的一生蓋棺論定的時候。我可以想見人們低下頭來暗沉着臉，用凝重的神色與竊竊的語調在談論你的人生；那些糾纏不清的往年，往事，往者。這有一種戲終人散茶餘飯後的況味。有人說聽到你在病榻上的呢喃，有人說你在病中一直聽到耳畔人語不休。我知道「有人說」是一切流言蜚語的開場白，它讓接下來所有被口述的事情都言之鑿鑿卻曖昧不清。再給點時間吧，時間會像風一樣把下不成雨的積雲吹散，把你的故事吹散；人們終會興致索然，也終會淡忘。

我試過把事情想得淡然一些，譬如去想像死亡其實是一次夢醒，或者你醒來才發現自己身在另一場比人生更龐大的夢中。這有點像《楚門的世界》，只是我們都始料不及，正值壯年，你在人世的戲份突然被腰斬。而誰又可以過問呢？命運隨時都可以選擇不落俗套，並且從來不對她寫的劇本交代什麼。

在寫這些的時候，我想你已經在很遠的路上了；也許才剛睜開眼，迎接一場新的大夢。人們已經失去你的音訊，大家在莊重的送行儀式中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並驟然發現以前竟被時光捂住了雙眼。至於我，似乎仍處於惡夢中要醒不醒的狀態，像是被一隻蝙幅當頭罩下，始終不願鬆開它的指爪。

唉。終究是一場相識。你走了，我因為在遠地而不能送行。但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向你道別過了。就在那一天，他們發短信來，說你快不行了。晚上我便夢見自己站在他們所描述的病榻旁，看見他們所描述的你。房裡十分昏暗，塵埃靜止在空氣中。你是昏睡着的，一直沒有睜開眼睛。我站了很久，躊躇着要不要說些什麼。及直後來似乎意識到快要夢醒，我便像鬼魂意識到快要聽見雞啼，幽幽地嘆了口氣；喊你的名字，跟你說：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