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醫生:失獨余悲

情感導師 6024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醫生,你們快救救我老公!」

救護車還沒挺穩,一個穿着睡衣的中年婦人便從車上跳了下來,踉踉蹌蹌滿臉淚痕的衝進急診科病區,一看到前來接診的醫生,便死死抓住趙英煥的手。這個中年婦人身子骨纖細,單薄的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可是在趙英煥的手被這個女子抓住時,他仍然覺得這個瘦弱的女人體內似有一種驚人的力量,像一個在海中溺斃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拼盡全力。

年輕醫生:失獨余悲

「先別着急,現在在醫院裡了,你愛人怎麼了。」

「他幾天前受涼感冒了,他就是有點咳嗽、咳痰,給他餵了感冒藥,也沒發燒什麼的,可今天上午就開始嚴重了,我開始以為他只是困了,可是前面我怎麼喊,他都不應我一聲了。」

「趙醫生,患者叫曹建民,男,52歲,體溫,38.6℃,心率150次/分,呼吸13次/分,血壓72/41mmHg。」

趙英煥簡單的為病人做了初步的查體:患者已是深昏迷狀,雙側瞳孔對光反射都很遲鈍,雖然從救護車到達現場時就一直給他上着簡易呼吸機,但患者仍舊面色青灰,嘴唇紫紺,因為器官中布滿了痰液,所以聽診雙肺都是像稀粥沸騰翻滾時的聲音,「給病人急診抽一個股動脈的血氣分析。」

「趙醫生,血氣分析的結果出來了,PH6.8,二氧化碳分壓88mmHg,氧飽和度49mmHg,乳酸18.9mmol/L。

「馬上吸痰,準備氣管插管,患者感染性休克,馬上準備擴容。」

醫院規定,搶救時不允許家屬在現場,因為情緒激動且六神無主的家屬會嚴重干擾搶救的進行,可是勸離了患者家屬很多次,她都是嘴上答應着,每往大門的方向走一步,便頻頻回頭望向自己的丈夫,其實她現在已經看不見丈夫了,他已經被急救的醫生護士團團圍住。

患者體型相當肥胖,脖子又非常短,屬於典型的困難型氣管插管類型。

果然和預測的一樣,氣管插管過程非常的不順利,趙英煥費力的托起患者的下頜,探入喉鏡,準備把氣管插管的導管探入患者的氣道,但患者的會厭暴露較差,幾次插管都沒有成功。

「趙醫生,患者心電監測的經皮血氧飽和度已經下降到54%了。」護士看到幾次插管都沒有成功,有些焦急的提醒趙英煥。

趙英煥的額頭和鼻尖都滲出細密的汗珠,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再吸一下痰吧」,護士照做了,趙英煥深吸一口氣,在吸痰器撤離的一瞬間,迅速再將喉鏡和導管置入患者咽喉中,可是患者會厭受到強烈的刺激,一股腥臭的濃痰頓時噴出,趙英煥沒有躲過,這些濃痰準確無誤的噴在了他的頭上臉上。可他此刻沒有時間去擦拭,甚至連覺得煩惡的時間都沒有,「看到喉鏡光源的位置了嗎,幫我壓一下患者喉結的位置,」護士照做了,終於,這次導管終於順利的插進了氣道。

「把呼吸機管道接好。」

看到患者逐漸上升到滿意的血氧飽和度和血壓,趙英煥終於鬆了口氣。這時他才忽熱間想到,剛才搶救時有很多濃痰噴濺到了自己的頭髮上,這才做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快幫我擦一下。」

「趙醫生,患者血管塌陷了,留置針打不進去。」

「我這邊準備鎖骨下靜脈置管,你們也先不要慌,再找找下肢血管看方便打留置針不。」

在氣管插管和迅速補液擴容並糾正酸中毒後,患者呼吸衰竭和休克的情況得到糾正,趙英煥再次評估了病情,對護士說,「把轉運呼吸機和搶救箱帶上,馬上把病人拉出去做個CT。」

趙英煥和張雅一起把病人推出搶救室,患者的家屬一直在門外,眼見丈夫被推出搶救室,一時沒搞清狀況,連忙拉着趙英煥的手問道,「我愛人怎麼樣了!」

趙英煥沒有時間和她解釋病情,頭也沒回的甩下一句話,「很嚴重!」

因為開放了急診綠色通道,患者很快便做完了CT檢查。從頭部CT來看,患者既往因腦出血做過手術,但這次發病,目前沒發現新的出血灶以及梗塞灶,只是肺部的情況非常糟糕,是個重症肺炎。

做完檢查,待這個患者的各項生命體徵穩定下來後,趙英煥將曹建民轉入了重症監護室繼續治療。

當搶救室的大門再一次被打開時,趙英煥出來與曹建民的妻子做了溝通,「您貴姓?」

「我姓羅。」此刻的她已經慢慢的鎮定下來,不似剛到醫院時那般驚慌無措,後面的溝通還算順利。在詢問既往病史時,她告知,六年前她的愛人得了腦出血,做了手術,但後遺症很嚴重,基本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進行了。

「是這樣的,您愛人目前是感染性休克、重症肺炎,引發的呼吸循環衰竭,需要住到重症監護室。還有,這個是病危通知書,麻煩您簽一下子。」趙英煥繼續說下去,可當他看到羅姐在聽到「重症肺炎、呼吸衰竭、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五十」等內容時,她的手開始顫抖,原本輕巧無比的一支簽字筆似有千斤沉重,她用了很長時間才顫顫巍巍的在病危告知書上籤上自己的名字,字跡歪歪扭扭,像一個初學寫字的幼童。

在簽完相關的告知書後,趙英煥返回搶救室,二樓的EICU已經沒床位了,他們只能冒着風險將患者送到另外一棟大樓的中心監護室去。

可就在他要進門時,她再次拉住了趙英煥的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趙英煥,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她的嘴唇很乾,像要掉渣的酥皮點心,上唇更是粘在了牙齦上,許久了,她才說出話來,趙英煥以為她會像很多其他家屬一樣,反覆叮囑「你們一定要盡力搶救」云云。可是這一次,他聽到的卻是: 「醫生,我們是失獨家庭……」

趙英煥的心瞬間一沉,可她卻再沒了下文。

在那之後沒多久,醫院開始響應政府的一些政策,對失獨家庭開闢就醫綠色通道,優先對這些特殊家庭診治已經上升到一件政治正確的事情,當就診者說出自己是失獨家庭時,醫務人員必須優先診治,並可享先診治後付費的待遇。

而彼時的羅姐並不知道後來才有的那些政策,她說出是失獨家庭,並不是想得到某些照顧或者便利。那個病危的丈夫,或許是這個失獨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牽掛和依靠。

趙英煥提前給中心監護室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陳靈,他簡潔的在電話里說明了這個患者的病情,陳靈接到電話的同時也讓科室的值班護士準備好了搶救床位和呼吸機,末了,趙英煥在電話里又加了一句,「對了,這個病人比較特殊。」

「怎麼特殊了,又是那個領導的親戚啊,需要VIP服務。」陳靈打趣道。

「病人和他老婆是失獨家庭……」

一瞬間,電話這頭也沒了聲音。

經過積極的搶救,羅姐的丈夫生命體徵是穩定了下來,但是他有高血壓、冠心病、腦出血後遺症等多項基礎疾病,在大劑量的升血壓藥物和呼吸機的協同作用下,雖然心電監護上的各項數值尚維持在一個還算能看的範圍內,但陳靈知道,他的病情並不樂觀。

每天下午的四點鐘,都是監護室的探視時間,家屬可以和病重的患者見面,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而且就連這僅有的半個小時裡,病人也多半是沒有意識的,他們並不知道來探望他們的是誰,又對他們說了哪些話。

從得知羅姐是失獨家庭那一刻開始,陳靈便對她多了些留心和關照。

每天下午四點,在監護室的鉛門被打開時,羅姐總是第一個鑽進病房,每天到丈夫身邊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打丈夫的肩膀,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她的丈夫一直是深昏迷狀態,對外界的刺激並沒有什麼反應。

每每這時,陳靈都會注意到她眼裡的光慢慢暗淡下來,可是在短暫的失望後,她便打開保溫杯,將還溫熱的流質飲食用注射器打進丈夫的鼻飼管里。在餵完食物後,她又用自己帶來的毛巾,小心的為丈夫擦拭身體,末了,她還麻利的幫丈夫按摩着看似飽滿,卻缺乏生機的四肢。每天的探視時間只有短短的半個小時,可她總是安排的滿滿當當,不肯浪費一分鐘的時間。

羅姐的丈夫體型肥胖,長期臥床的病人很容易出現褥瘡,在監護室里,每隔幾個小時就要給病人翻身,每次給他翻身,都把人累的夠嗆。骨折的病人需要打石膏固定制動,只要一個多月,不動的那一側肢體很快就會出現肌肉萎縮,明顯的會比健康的一側纖細很多,可羅姐的丈夫已經臥床六年多了,四肢的肌肉卻豐滿對稱。真不敢想象這六年多的時間裡,羅姐是如何悉心照料,才會讓丈夫渾身沒有一處壓瘡且絲毫看不出任何肌肉萎縮的跡象。

探視時間結束後,家屬便會被勸離開病房,在門外與醫生做溝通談話,以了解病人當下的情況。羅姐丈夫的病情並不見什麼好轉,所以接連好多天,陳靈與她談話的內容基本都在重複。

之前陳靈曾有過隱隱的擔憂:在這個年齡段失去了獨生愛子,相依為命的丈夫又屢遭重疾,羅姐是否會因害怕失去唯一的感情寄託而抱極高的期望,在治療效果不盡人意,且花費高昂,這會不會又成為一起醫療糾紛的隱患。

出人意料的是,誰都看得出她做夢也巴望着丈夫能快些好起來,可面臨這樣的治療結果,她卻沒有給醫務人員施壓。除了剛入院時的焦灼和恐懼外,這些天,她已開始試着接受現實。並且非常配合醫院的治療。

在給她說道,她丈夫肺部感染太重,而且是多重耐藥菌,用了頂級抗生素效果依然不好,且開始出現多器官功能衰竭時,她立即說道,「沒關係,該用最好的藥就用,花多少錢都無所謂,只要人能回來。」

看着她的殷切希望,陳靈還是忍不住告訴她要做好心理準備,很多這樣的病例,家屬一開始也是要求竭盡全力救治,可是醫療上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到最後,很有可能面臨着人財兩空的結局。

她嘆了口氣,有些自嘲的說道,「沒事,你們放心治吧。你們說的那種情況,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是人這一輩子,只有閉眼的那一天,心裡頭才能不懸着掛着。否則只要你活着,指不定就有新的麻煩事又找上門來……」

說着說着,她的眼淚便掉了出來,可她很快的抹了一把臉,扒着監護室的那道門縫往裡看,試圖再看看丈夫,可門縫那麼緊,如何能看得到。努力了幾次後,她悻悻地走到門外的那一排座椅上,把頭埋進臂彎里,陳靈沒聽見抽泣聲,只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時抖動。

這些住在重症監護的患者和家屬,哪個背後沒有一籮筐的心酸故事。羅姐是陳靈接觸到的第一個失獨家庭成員,陳靈無意去窺探她的隱私,去揭人家的傷痛。

可看到拼命壓抑着哭泣聲的羅姐,此刻的陳靈已記不得自己是一個醫務人員,只是帶着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渴望走進她的生活。

外面烈日灼熱,醫院裡的空調卻開得夠足,冷得讓人有點哆嗦,在這樣一個午後,陳靈坐在了她身旁,和她聊起了既往的故事。

羅姐和他的丈夫都曾是體制內人員,自然是要相應國家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好。

「我兒子一周歲的時候開始抓周,滿床的東西,可他就抓了離他最遠的一支筆,我們都覺得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文化人,雖然說有點迷信吧,可我兒子從上學開始,成績就一直很拔尖,還聽話孝順,基本不用我和他爸操心,那會馬上就要中考了,我兒子前幾次模擬考的成績都很好,老師都說他能考到實驗中學。」說到這裡時,她的臉上有了遮掩不住的驕傲,就像任何一個普通媽媽和人拉家常提到自己孩子時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慰藉和喜悅。

可是陳靈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早夭的結局,往事越美好,結局就越殘酷。

數年前的一天,她即將中考的兒子在放學回家的途中被幾名小混混敲詐勒索,本來交出身上的錢就當破財消災,可年輕氣盛的兒子硬是不從,和幾個混混打了起來。打鬥過程中,其中一個小混混一刀戳中了兒子的胸口,正中心臟。雖然及時送到醫院搶救,然而還是無力回天。他們還差幾天就滿十六歲的兒子就在這家醫院斷了氣。

說到這一段時,她眼巴巴的望着陳靈,「我兒子當年要是不出意外地話,現在大學也該畢業了,說不定也當了醫生,現在還能給他爸看病……」

陳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經歷了太多艱難和磨難,此刻她的克制和無奈,卻讓陳靈強烈的感受到人生的蒼涼和悲壯。

「當時那個慘啊,我們看到他時,人白的跟紙片一樣……」

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年就這樣在他的父母面前永遠的消失了,醫生當久了,對生老病死會逐漸麻木,但每遇到年輕生命夭折,仍然會心有餘悸,更何況他的父母。可是那種痛苦,除了當事人以外,沒有人能夠理解,這樣的打擊對一個三口之家絕對是致命的。

「孩子沒了之後,前兩年我和他爸活着的唯一目標就是打官司,給兒子報仇,可那幾個王八羔子,都是未成年,被關進去沒幾年就放出來了。動手殺我兒子的那個,爹是坐牢的,媽也早改價了,只有個奶奶在。法院判決的賠償金,到現在都還沒拿到。」

打官司的那段時間,我們從原來的房子裡搬了出來,住在那個房子裡很痛苦,只要我們一閉上眼,到處都是兒子的影子。很多親戚朋友在這件事情以後也因為怕我們兩口子觸景生情,而不敢靠近我們,就算接觸也是小心翼翼。

「後來我們兩個打算再要一個孩子。一個好生生的家突然就沒了孩子,那個日子真的不是人過的……」羅姐抹了一把臉,嘆了口氣,眼神空洞的看着監護室的那道鉛門。

「後來我們也慢慢試着接受現實,畢竟兒子走了,我和他爸還活着。剛開始孩子他爸還不願意要,他覺得生養個孩子,養了十幾年,付出了多少多感情和心血,十多年的艱辛一下就付諸東流。我們年齡也大了,再去要一個孩子,養育一個孩子多難啊……而且誰也不知道命運饒過誰。」

他們的兒子已經夭折了好些年了,可陳靈注意到,她對丈夫的稱呼仍然是「孩子他爹」。她好像忽然間也能理解她丈夫起初不願意再生養一個孩子的打算。

在羅姐說命運饒過誰時,陳靈想起了西西弗斯的寓言。這個綁架過死神,一度讓世間沒有死亡的國王,因觸犯了眾神而接受懲罰。他要把一塊塊巨石推上山頂,那些巨石太重了,每次即將到達山頂時這些巨石便滾落下山,一切便前功盡棄,而西西弗斯卻又要開始不斷重複着推巨石上山的酷刑。

再養育一個孩子,或許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選擇一種新生,可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的選擇卻和西西弗斯有些相似,在兒子意外夭折後,之前所有的艱辛付出全部付諸東流,痛定思痛後在這樣的年齡再養育一個孩子,這意味着所有的感情、精力、經濟上的付出和投入又將重新進入一個輪迴。

那天下午,陳靈沒和羅姐說太久,另一對年近九旬的老夫妻在監護室門外看見陳靈之後,不住的問他們小兒子的情況,他們的小兒子和羅姐的丈夫同齡,兩人的病情也很相似,均是腦出血後長期臥床,因為吞咽功能也受到嚴重損傷,這樣的吸入性肺炎,也是腦出血後常年臥床,生活無法自理的患者最難避免的併發症之一。

他們的小兒子得病的那一年,恰好沒買保險,手術加後期治療的費用一下就掏幹了老兩口大半生的積蓄。手術後他活了下來,而照料他的重擔卻全部落在了兩個耄耋老人身上。這次再入院,老兩口四處奔走去籌集住院費用,每到探視時間,老兩口都如照看新生兒般喚着深度昏迷的兒子。

所有人都在祈求可以幸福的生活,渴望生命的健康和平安,可芸芸眾生,任誰都躲不開命運的翻雲覆雨手,災難和病痛偏偏要選中一些人,無休止的與其作對。

兩個老人看着當日的費用清單,臉上的溝壑又加深了些。可即便這樣,陳靈仍然發現,羅姐投向對那對老夫妻的目光里多少帶些羨慕的成分。

雖然他們的親人都遭際着磨難,不一樣的是,在遭際不幸時,這對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夫妻尚可相互攙扶,而羅姐,她只能一個人硬扛着生活的所有厄運。

而那個只能靠儀器和藥物才能勉強維持生命體徵的「活死人」丈夫,此刻就是她全部精神和信念支柱。

都說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即使當了幾年醫生,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陳靈也還是感慨命運對這個家庭的確殘忍了些。

因為感染太重,雖然已經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但感染還是壓不下來,更糟糕的是,羅姐的丈夫已經出現多器官功能障礙,靠着呼吸機和大劑量的升壓藥物,使得他的心電監護儀上最基本的幾樣數據勉強還在一個「正常值」內。監護儀上這幾個簡單的數據,似乎已經成了他仍然是生存着的唯一憑證。一但撤掉這些儀器和藥物,他的生命將會迅速抽離。

羅姐的丈夫在監護室住了快一個月了,病危通知書不知道下了幾次了,慢慢的,她也對此麻木了。

每天下午4點,羅姐仍然會準時到病房,因為前些天,她的丈夫並發了消化道出血,這些時日裡,他已經不能再進食水,所以羅姐也省略了通過鼻飼管給丈夫注食的工序。來了之後便給丈夫按摩按摩手腳,偶爾伏在丈夫耳邊自顧的說着什麼。其實從入住監護室以來,她的丈夫都一直處在深昏迷狀態,對外界的刺激都沒有反應,他又怎麼能聽到妻子在說些什麼。

可是儘管這樣,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不覺得羅姐每日和丈夫的交流是一件徒勞的事情。陳靈知道她在等着奇蹟出現。畢竟只要人活着,就會有希望。

曹建民的「鄰居」叫謝一強,是個48歲的男性患者,一年前也是腦出血,當時回家探親,因為突發腦出血住院,他年近九旬的父母拿出大部分積蓄保下了兒子的命,可患者後來的情況和曹建民差不多,術後需要長期臥床,而照顧他的重擔全部落在了兩個耄耋老人身上。

此次謝一強同樣因重症肺炎入院,老兩口在四處奔走籌集醫療費用,每到探視時間都如照看一個新出生的嬰兒般親昵地呼喚着深度昏迷的兒子。

謝一強的住院賬戶上也出現了較多的欠款,護士也催過幾次,可是看到每次來的都是兩個年近九旬的老人,也不好逼得太緊。

其實謝一強經濟狀況不差,常年在生意場打拼,原本也算小有資產,謝一強沒離婚時便已和情婦同居,有個獨子在上大學,妻子早已分居多年。早些年因為財力尚可,他一直都維持着這種「三足鼎立」的局面。

可是一年前,因為一起三角債導致資金鍊斷裂,他的工廠撐不下去了,只得宣布破產。這些年的打拼基本付諸東流,只剩下南昌的一套價值兩百多萬的房子。在他破產後回家探望父母時,又發生了腦出血。他這一病倒,便再也沒站起來過。這下算是徹底的樹倒猢猻散,在這一年裡,他因腦出血住院手術期間,在漫長的康復治療期間,在這次因為重症肺炎再次入住監護室期間,他的妻子、兒子、同居女友,從未現過身,而且為了他那套價值200多萬的房子鬧的不可開交。

在利益面前,往日的夫妻情分甚至血緣親情都變得脆弱不堪,畢竟越過人性的沼澤,有誰真的可以不被弄髒。

每次查房,看到謝一強時,陳靈都會有點莫名的同情他。有次和科室一個年輕護士聊起這件事情,小護士說了句,「嗨,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但是老婆孩子能做到這般狠絕,想必當年他也是傷透了妻兒的心。落得這般,也只能說因果輪迴吧。」

陳靈習慣每次在探視結束後,將曹建民和謝一強的家屬集結在一起,一起做醫患溝通。因為他們的疾病類似,治療的進展也相近,這樣也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慢慢的,羅姐和這對老夫妻也熟絡了起來。

在一次探視後,老爺子看着手中的清單,又看了看對外界刺激始終沒有任何反應的兒子,無奈的搖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陳靈此刻聽到患者老母親的話,卻依然為之動容。「我們的四個孩子裡,他是最小的幺兒,他二十歲的時候就去外面工作了,一直不在我們身邊,我們對他的照顧太少了……我們對不起他啊……就算我們老兩口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都要保住我們的小兒子。

在國內當醫生,不得不面臨着一個尷尬的處境:在治病同時,還得小心盤算着費用,當患者欠費的數目可能會影響到治療時,藥房就不給發藥了,甚至醫院的電子系統就被鎖死,醫生連醫囑都下達不了,面對着欠費的病人,醫院甚至會從醫務人員的獎金中扣除患者所欠的費用。所以有時候,醫務人員還不得不放下尊嚴,充當着黃世仁的角色,對欠費的患者催繳押金,可如果真的經濟充裕,治病心切的患者和家屬誰又會拖欠費用,且每次催費的事情都是由主管醫生去做,患者和家屬自然會覺得醫生是為了經濟效益而做各種治療,使原本就緊張的醫患關係更加如履薄冰。

六年前羅姐的丈夫第一次腦出血做了手術,因為出血量太大,術後恢復並不好,術後又是漫長的康復過程,為了給丈夫治病,羅姐賣了兩人的商品房,這些年反覆出入醫院,早前賣房子的錢也所剩無幾。

科室的醫護人員都知道羅姐的情況,面對費用的事情,也都是欲言又止。 有賴於當下不慎和諧的醫患環境,科室的醫生護士曾私下討論過關於羅姐的事情,既往的經驗告訴我們,常年出入醫院,花費金額過大,家屬期望值過高且療效不理想,外加上家屬可能再無所寄託和牽掛之時,這樣的人,在治療不甚理想時,起醫患糾紛的可能性極大。而羅姐,基本符合了所有的條件。所以,整個科室在盡心竭力救治她丈夫的同事,也儘可能將所有的醫療文書都寫的找不出紕漏。

可意外的是,比起很多家屬,她特別的容易溝通,且非常配合治療。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為白蛋白過低,需要自費購買幾百一瓶的人血白蛋白,她毫不猶豫的說,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消化道出血必須禁食水,需要去醫院營養科購買營養液時,她毫不猶豫的說,好的。在告訴她,她的丈夫因為合併腎功衰,肌酐非常高,需要上血液透析時,她毫不猶豫的說,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又出現了頑固的心力衰竭,需要用數千元一支的抗心衰藥物,且為自費藥物時,她毫不猶豫的說,好的。在告訴她,她的丈夫因為凝血功能障礙,需要輸很多血製品糾正,且均自費時,她毫不猶豫的說,好的。

看着羅姐賭徒一般的孤注一擲,科室里的醫生和護士心裡都是五味雜陳。沒有哪個醫生不希望病人被治癒,可醫學發展到可以換心換肺甚至連換頭顱也被提上議程的今天,仍然有相當一部分的疾病連發病機制都不清楚,更不要說徹底治癒,甚至連一些極為常見的普通疾病也可能因滑向某種小概率事件而不治身亡。其實私下裡,科室里的其他醫生也不止一次委婉的告訴羅姐,她丈夫現在的病情,等奇蹟出現太困難,人財兩空的可能太大。以現在的醫療技術,或許可以勉強延長患者的生存時間,但是這種沒有任何生存質量的「活着」,對患者本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煎熬。要走的人終究要走,可是活着的人,她的生活還得繼續。

慢慢的,陳靈也看得出羅姐開始動搖了。特別是一天下午,羅姐的娘家人陪她一起探望過她丈夫之後。

那天下午,在探視時間結束後,陳靈照例在監護室門外向前來諮詢的家屬告知患者目前病情的狀況,下一步需要哪些治療。

那會,羅姐已不像先前迫切的想了解她丈夫當下的狀況,或許對她來說,醫生不主動找她,說明她丈夫的病就還沒再度惡化。之前那對每天和她一起諮詢家屬病情的老夫妻已經沒來了,在無力承擔高額的醫療費且始終看不到兒子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之後,他們選擇放棄了。

因為他們的親人年齡相似,且所患疾病相同,一直以來,羅姐和這對老夫妻一直都像同盟的戰友。陳靈曾想過,這對老夫妻決定放棄治療的決定,是不是也影響着羅姐的抉擇。

這一天,雷霆又發了一篇影響因子2.0的SCI,這個可喜度直追他第一次主刀手術。大喜之下,他邀請了幾個醫院的朋友,一起到「蝦客行」吃小龍蝦。

每次喜歡在這裡聚餐,除了距離醫院近,價格公道以外,還有一個重大原因便是,吃着小龍蝦的時候,需要兩手相互協作,這樣一來,便不會在冷場的時候自顧自的玩手機,讓交流更加暢快。

同在醫院上班,相熟的人能在一天晚上都約齊,其實是一見很費力的事情。因為總有人要上夜班,總有人要上急診手術。李賀這一晚要上班,林晳月要上急診手術。

林皙月這一年去婦科輪轉,相對產科,婦科沒有那麼多急診手術。通常子宮肌瘤的患者都是入院後擇日做平診手術,可是無奈林皙月主管的一個粘膜下子宮肌瘤的患者,因下身出血太多,且貧血太重,只能今晚加急做急診手術剝除子宮粘膜下肌瘤,今晚不能來聚餐。

雷霆知道,這兩人已經有了點破鏡重圓的苗頭,所以這次,他自然也把陳靈邀為上賓。李賀和林晳月沒來,眼下這倆人一落座,自己倒顯得有了點電燈泡的嫌疑。他不知道前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兩人的關係奇蹟般的有那麼點起死回生的味道。但是有修復的苗頭就好,各中細節他也懶得八卦。想到林晳月,他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已經知道趙英煥和陳靈的關係,還好她今晚要做急診來不來,要不然還不得鬧個不歡而散。

但凡年輕醫生聚餐,大家坐在一下,總免不了吐槽各科室的領導,各種變態的規章制度,近期遇到的奇葩病人或者家屬,手裡的各種疑難病例。

在聊到病人的時候,趙英煥問道,「那個曹建民,就那個失獨的感染性休克的患者,現在怎麼樣了。」

陳靈搖搖頭,嘆了口氣,「狀況很不好,多器官功能衰竭很嚴重,在監護室呆了快一個月了,始終脫離不了呼吸機,所有能上的設備,所有能用到的藥,全部用上了。但是各種指標越來越差。」

「那他老婆呢,什麼態度。」趙英煥追問道。他還記得搶救室門外,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說出自己是失獨家庭的情景。

「怎麼說呢,其實我們也覺得這樣的治療是一場豪賭,有點拖時間的感覺。雖然這個病聽着不像絕症,多少都有點盼頭,但她愛人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棄。畢竟他們的孩子也沒了,這個老公是她最後的念想。」

聽陳靈說到這裡,雷霆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

一聽向來一本正經的雷霆要說故事,趙英煥連忙打岔,「等等,我先剝幾隻蝦放着,難得您還有故事可以講,我必須一心一意的聽,三心二意的事情我干不出來,怕待會邊聽故事邊剝蝦會把蝦腸也吃了。」

雷霆白了趙英煥一眼,清了清嗓子,「佛印禪師有一天在河邊散步,他走着走着看到一個很年輕的少婦跳河自殺。佛印禪師立馬跳下河將她救起,並問她為什麼要自殺。

少婦說我一定要自殺,因為我活着沒有任何意義了。少婦說她三年前和丈夫結了婚,婚後兩人非常恩愛,結婚沒多久,他們就生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可是後來他們的兒子生病死了,丈夫覺得她沒有照顧好兒子才會這樣,就經常和她吵架。現在,他要拋棄她了。她現在沒有了兒子,也沒有了丈夫,她怎麼能活的下去呢?

佛印禪師問她,你們結婚三年了。那三年前呢,三年前,你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少婦說:三年前我過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佛印禪師說:那你只是回到三年前而已,所以現在你也該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啊。你三年前沒有遇到你的丈夫,也沒有生下兒子,可那時你也自在快樂啊。你現在只是和從前一樣」。

趙英煥一撇嘴,「怎麼,你想讓陳靈回頭給她轉述下這個故事,勸她看開,告訴她,即使她現在兒子已經死了,老公很快要追隨兒子去了,就剩下她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就像她從前沒戀愛沒結婚沒兒子時一樣。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還有很多美好前程等着她?」

陳靈把玩着手裡一隻完整的小龍蝦,始終沒有接話,像是在慎重思考着什麼,「這個故事我以前看到過。最早看到的時候,覺得挺在理。可再仔細想想,但凡是經歷了俗世的熱鬧,誰又真正的回的到原點。故事裡的禪師早已看破了貪嗔痴,說的風輕雲淡,可我們畢竟都是俗世的凡人,在紅塵里打滾。佛家上說的八苦,生老病死,五陰熾盛,怨憎會、愛別離,對於我們當醫生的來說,見證過的還少了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所遭遇的苦難完全的感同身受,所以作為旁觀者,怎麼可能指望着一個故事就可以安慰到羅姐,讓她從這種苦難里超脫出來。」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羅姐的丈夫又出現了惡性心率失常,雖然經過緊急電除顫,他的心率一度恢復到正常,但是這種兇險的心律失常隨時會讓他的生命徹底終結。

搶救結束後,陳靈給羅姐打電話,喊她快點到醫院來一趟,患者病情極不穩定,隨時有生命危險。

讓陳靈意外的是,電話里羅姐告訴她,她就在監護室門外。

透過醫生值班室的玻璃窗,陳靈看到羅姐就在監護室病房門口。現在本不是探視時間,可她似有心電感應般守在門外。重症監護室門外並沒有玻璃窗,可是她仍然不死心的踮着腳,好像盼着鐵門上能有一扇玻璃窗,她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監護室里此刻命懸一線的丈夫。

羅姐丈夫反覆發作室顫,隨時可能猝死,需要安裝ICD(體內埋藏式除顫儀),這個手術和器材下來,如果要安裝進口的,手術加上器材,又得六位數了,而且大部分不能報銷。雖然近年來不少藥品都因為4+7帶量採購而大幅下降,可目前這些費用更高、報銷比例又很低的支架、耗材不知何時也能像這些藥品一樣大幅降價。

曹建民多器官功能障礙,目前還不能脫離呼吸機,這樣的患者安裝ICD風險實在太大,而且即使退一萬步講,心內科醫生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給他安裝了這個ICD度過了眼下頻發室顫的難關,羅姐丈夫的基礎病還是嚴重,並不會因為只裝了ICD,他身上其他的病也會跟着好起來。

對是否建議羅姐為丈夫安裝ICD的這個問題,陳靈感覺到兩難。她之前也不是沒有委婉的給羅姐提議,放棄治療,畢竟這樣的治療無異於一場豪賭。

可是看到羅姐對丈夫的深情厚誼,她又反悔了,萬一真有奇蹟呢,她丈夫就熬過來了呢。

有人說,「機場比婚禮的殿堂見證了更多真誠的吻,醫院的牆比教堂聽到了更多的祈禱」。

陳靈從來都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可此刻,她卻真的希望能有神靈存在,她願意為這個可憐可敬的中年女子虔誠禱告,希望神靈真的可以稍微的悲憫一下這個女子,能讓她的丈夫活下去。

或許對絕大部分的人來說,照顧這樣一個患者是巨大的包袱和拖累,可是對有的人來說,只要那個人一息尚存,她就不至於是一無所有。

從上學起,陳靈就很喜歡辛夷塢的書。早前看到辛夷塢在書中寫到: 「落葉是可悲的,時間到了,它再留戀枝頭也不得不走。可是更可憐的是被迫留下的樹幹,葉子走了,它自有它的歸宿。而那棵被迫留下的樹幹卻要看着曾經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一點一點離開,最後什麼都不剩。可是它還得矗立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可是這麼豪擲下去,他的病情並沒有好轉,人財兩空的羅姐又怎麼生活下去。

陳靈陷入兩難的膠着狀態。此刻她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做。

陳靈走出病房時,發現羅姐呆坐在門外的長椅上,垂着腦袋和肩膀,像雕像般一動不動。站在她旁邊的中年女子,容貌和她有幾分相像,小聲的對她說着,「這麼多年了,你為他付出了多少,大家都看的到的。現在他姐姐弟弟也不再幫忙了,你這個髮妻從哪方面講都是仁至義盡了。這樣下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這個錢真的就像丟在黑泥潭裡一樣,扔下去連個泡都不會冒……」

「可是我捨不得他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用雙手捂着臉,壓抑的哭聲聽得讓人心裡一顫。過了許久,她迅速的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拉着旁邊的女子,哀求到,「二妹,你就再幫幫我,就幫我最後一回。我還有工資的,每個月我從工資里扣……」

那個被她喚做二妹的女人站在旁邊沒再吭聲,只是任由羅姐拉着她的手泣不成聲,她自己也紅了眼眶。

眼下的一幕,讓陳靈又撤銷了原本建議羅姐安裝ICD的決定。她並不是擔心羅姐已無力承擔治療費用,而是怕羅姐又毫不猶豫的接受了她的建議安裝ICD,一旦她失去愛人,又面臨着日後的債台高築,她要如何活下去。況且她丈夫的病比較複雜,如果冒險裝了這個ICD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倒也好辦,可問題是這個動輒十萬起步的裝置就算裝了也只能解決他心律失常的問題,而且他尚不能脫離呼吸機,又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安裝這個的風險明顯比收益更大。

算了吧。不安了。病人現在還在中心ICU住着,這裡是全院監護最為嚴密的地方,一旦病人再次發作心律失常,可以隨時用體外除顫儀轉復心律。陳靈這樣安慰着自己。

這個下午,羅姐又在住院賬戶上交了一萬元錢,雖然有職工醫保可以報銷部分,而這些錢仍不夠繳清之前所欠的費用。

還是這一天晚上,仍然是陳靈值班,夜裡三點,羅姐丈夫反覆發作惡性心率失常,羅姐可能也感應到她丈夫不行了。從早晨到半夜裡,羅姐都在病房門外沒走過,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走廊外的長椅上打個盹。

接連除了幾次顫,曹建民的心率在短暫恢復正常後又再度變為室顫,想到羅姐的特殊情況,陳靈破例讓護士喊她進來參與搶救過程,讓她看看丈夫最後一面。

雖然用除顫儀的時候導電糊也用了不少,但是除顫的次數太多了,胸口都快被電焦了。還好整個過程,曹建民一直是深昏迷的,對電擊沒有太大的什麼反應,也談不上太痛苦。

可羅姐徹底崩潰了,她也意識到這種治療對她的丈夫來說也是一種酷刑,在除顫儀在又一次充電完畢後釋放出尖銳的警報聲後,她忽然嘶聲力竭的大哭起來,一下趴在丈夫身上,哀哀慟哭,「醫生,你們不要再折磨他了,我們不治了,我現在就帶他出院」。

陳靈沒預料到羅姐會忽然趴到丈夫身上,已經充電完畢的除顫儀迫切需要放電,而這一次除顫,她差點將電打到羅姐身上,好在她反應及時,在挨近羅姐的一瞬間,她迅速撤回手柄,讓電流打在空氣中。

陳靈讓護士撤走了除顫儀,看着眼前涕淚橫流的羅姐,她感到無比的心酸和自責。如果她建議羅姐安裝了ICD,這個裝置會自動識別心律失常,並在體內自動完成除顫過程,這樣羅姐就不會看到愛人「受刑」的一幕。羅姐沒有因為巨額的經濟花銷和長年累月的辛苦照顧而放棄丈夫,卻在不忍看到愛人受盡折磨而選擇放棄。

從她大五開始實習起,就見過很多這樣的場面,一顆心早已堅硬無比,她在監護室工作的這些時日裡,隔三差五就會有病人不治身亡,或許偶爾也會有遺憾,但她知道,生老病死從來就是個無比自然的過程,在面對這些不治的患者時,她以為自己的心裡早就不會再起漣漪。可是今天,聽着羅姐嘶聲力竭的哭聲,她也默默地流淚了。

曹建民在監護室住了一個多月,對這對失獨夫妻,她一直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情,或許這種感情在一開始是同情和惋惜,可是後來,當她看到羅姐對丈夫的毫無保留的付出,孤注一擲也要挽回那個活死人丈夫的生命時,她開始為這種深情厚誼而感到震撼,在面對最後羅姐永失摯愛的結局時,她還是落淚了。

早前陳靈曾經在《知乎》上看到一段話:2012年,騰訊新聞做過一期影像專訪,名字叫做「失獨余悲」。失獨是中國特有的一個社會現象,是計劃生育背景下的一道陰影。在那一期的調查問卷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在調研中就有人提出「失獨家庭」稱謂定義不妥,因為這其中有很多家庭因為其他原因既失去獨生子女又失去了配偶,目前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怎麼能稱之為家庭。應該將這樣的「失獨家庭」定稱為「失獨者」。

而羅姐,徹底變成了「失獨者」。

這段時間,中心監護室比較清閒,空床相對冬天時多了一些。接下來的幾天,每次上班時,在看到那張空出來的床位後,陳靈的心也跟着空蕩起來。在那之後,陳靈沒再見過羅姐來醫院,連她丈夫的死亡證明,也是她其他親屬幫忙代開的。

陳靈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羅姐要靠什麼熬下去。在最初失去獨生愛子後,她尚可和丈夫相濡以沫,在丈夫漫長的患病歲月里,照顧丈夫,和他相依為命,好歹也是她最後的一點念想,可如今只剩她獨自咀嚼着命運帶來的無限悲涼和苦澀。

她最終還是沒有和袁靖宇在一起。在雷霆告訴自己,其實那麼多年趙英煥一直喜歡的是她本人,為了能更深刻的理解她,從而挽回這段感情,他選擇來了這家醫院的急診科,就像很多年之前,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管不顧的就報了西華醫科大學的臨床專業一樣。再是鐵石心腸的人又何以會沒有一點感動,而且這些年,其實她的心裡又何嘗不是始終在惦記着他。

那一天,按照計劃,原本是她和袁靖宇去拍攝婚紗照的日子。

兩人並肩走進那家影樓,可迎面走來一對男女,不偏不倚的,這四人就這樣在這家影樓的門口狹路相逢。那個女孩一臉幸福的挽着男伴的胳膊,可是在看到袁靖宇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可隨即,她莞爾一笑,對男伴介紹到這是自己的學長,在看着袁靖宇和他身邊的陳靈時,她還笑着祝福,「看來你們也好事將近啊。」

這兩人走出影樓之後的很久,袁靖宇還愣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他看到那女孩後瞬間石化的神態,就像一個粉絲見到仰慕已久的偶像。

陳靈還記得兩人最初約會那會,有一次袁靖宇從錢包拿信用卡時,她無意間在他錢包里看到一個女孩的小照,所以她認得,照片裡的女孩就是剛才讓袁靖宇瞬間失態的那個人。

可在袁靖宇回過神來之後,他還是若無其事的幫陳靈一起挑選拍照的服裝。

他看中了一款象牙色緞面的婚紗禮服,他對陳靈笑笑,「試一試這款吧,你膚色白皙,這一款很襯你的皮膚。」

穿上了這款禮服的陳靈安靜的坐在化妝鏡前。小吊帶的設計,領口有些低,雖然領邊有一圈別致的花朵,可是她胸前的那道陳舊疤痕,終究是遮掩不住了。

袁靖宇為她選的這一款禮服,倒更適合她在影樓門口看見的那個姑娘。那姑娘個子嬌小,一張洋娃娃般嬌美的小臉,這樣的禮服穿在她的身上,會襯的她更顯甜美靈動。

她出生時,因為心包外露,做了一次很大的手術,加上她又是疤痕體質,她的胸前一直有一道像蜈蚣一樣的手術疤痕。打小,她就拒絕參加舞蹈課、游泳課,她怕胸前那道醜陋的疤痕示人。

大學時,和趙英煥確定了戀愛關係,兩人自然也有過親密的過往,可每到關鍵時刻,她便拒絕趙英煥更親密的舉動。直至後來,趙英煥知道了原因,那一晚,他親吻着她胸前的那道疤痕,告訴她:那道疤痕只不過是她的勳章,在他心中,她永遠都是最完美的。

身後有人輕輕抱住了她,她沒有回頭,從鏡子中看過去,袁靖宇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她知道,他試圖着在自己身上去找那個人的影子,在想着如果是那個人穿上這套婚紗時該有的模樣。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胸前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上。他最後的那點期待最後也還是落空。

也是那一天,兩人和平分手。各懷心事,心中又都另有所愛的兩個人,即使再適合,在一起又真的會幸福嗎。

但是她又怕再和趙英煥開始。既往兩人相愛相處的模式歷歷在目,就像那句歌詞唱的,「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兩個人性格中的缺點都在被放大和激化。

當醫生的這些年,她也慢慢發覺,這不僅是一份工作,同樣也是一場修行,醫院裡發生的每一次生死離別,其實也在某種程度潛移默化的影響着她。比如說羅姐對丈夫的深情厚誼,讓她的愛情觀也有了改觀。當大難臨頭,誰會這樣義無反顧的牽着她的手,不離不棄。

誰又能說,在這個蒼茫世間裡,活的無比清醒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還好,在她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她一回頭,那個人一直還在那裡等她。

一個多月後,迎來了中秋節,這一年的中秋和國慶節靠的非常近。雙節同至,陳靈和趙英煥一起吃過晚飯後,兩人約着一起在中央公園散步。

時至中秋,桂花開的正旺,夜間有陣陣清風吹過,裹挾着桂花獨特的香氣入鼻,讓人心曠神怡。雖然是夜晚,但公園的人還是很多。有晚飯後拖家帶口到這裡賞桂花的;有一大家人鋪着餐布席地而坐,邊吃着月餅水果,一邊賞月的;不遠處一塊空曠的水泥地上,一些上了歲數的大媽們在跳廣場舞,音箱裡傳來歡快的樂曲,「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歌曲雖然老套,但是特別應今天的節日氛圍。

借着晴朗的夜色和暖黃的燈光,陳靈和趙英煥看到周圍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愉悅和滿足的笑容,他們也被這種笑容感染了,不自覺的相視而笑。可意外的,陳靈看到了呆坐在石凳上的羅姐,這是她愛人過世後,陳靈第一次見到她。

她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坐着,形單影隻,像要與她所坐的石凳一同融為雕像。那個場景很自然的讓陳靈想起一個多月以前,她也是這樣坐在監護室的門口。

這樣闔家歡樂的時刻,她只能一個人呆坐在這裡,與她周圍熱鬧的人群形成強烈的反差。陳靈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在想些什麼:是眼前充滿煙火氣的場景讓她想起昔日也曾幸福的家庭;是哀怨此時此刻周圍所有的人都理直氣壯地幸福生活着,可命運卻不肯把這些幸福也勻給她一點;還是喪子喪夫後,她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風燭殘年中,獨自吞咽其中滋味……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特殊的場景,陳靈牽緊了趙英煥的手,而對方給了她一個有力的回應。這兩人都沒有去驚動羅姐,悄悄的從她身邊繞行而過。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6-22 05:06:41

寫的東西感觸很深,對情感上幫助很大

頭像
2024-03-26 18:03:54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頭像
2024-02-04 04:02:09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頭像
2023-11-10 14:11:09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發表評論 (已有4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