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見｜在外賣騎手的生死時速里，馬克思的預言都成真了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首席記者 王昱

「送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和交警較勁，和紅燈做朋友。」

9月8日，《人物》雜誌一篇題為《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深度報道了外賣快遞員們的困境，引發了全社會的強烈反響。

昱弟跟很多人一樣，也是從這篇報道中才系統地了解到，那些給我們送外賣的快遞小哥們是怎樣被系統催逼着在一次緊似一次的接單中，為了搶時間不斷鋌而走險的。

但不知為何，在讀着那些驚心動魄的語句時，昱弟腦中閃過的，卻是曾讀過的馬克思著作，並不斷感覺——他老人家真是誠不欺我。

1 「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例。」這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裡的一段分析。大學裡第一次讀到此段時，昱弟只覺得晦澀，但如果你拿此次外賣騎手當案例，就會發現真是絲絲入扣：

在外賣騎手的世界裡，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敬業的他們不斷想着多趕一點時間，早點將接單送達，以便多掙點錢。但這樣做的長期結果，是讓「算法」認為更快送達是理所應當的，並進一步提出更短的送達時間，要騎手們完成，完不成就要降工資。所以如果將外賣送達效率看做一種「商品」，那麼騎手這種「工人」在不斷更高效地生產這種商品的同時，他們自身確實變得越來越廉價了。

簡而言之，送達效率的增值與騎手勞動乃至生命安全的貶值是成正比的。

其實在每個勞動者的工作中，這種「幹得越多，活得越累」的自激效應本也無處不在：

你若是工人，在流水線上多造零件的最終結果就是單件工資的貶值。

你若是農民，多打糧食的最終結果一定是糧食價格的實質下降。

只不過在工業時代的生產中，這種變化是緩慢而不易察覺的，還因為有人的參與變得柔和、溫情了許多。但在互聯網時代，冷冰冰、沒得感情的算法把這個趨勢直接拋給了勞動者，不少人立刻感到接受不了，崩潰了。

這就是這則新聞為什麼如此有衝擊力的實質：算法替我們點破了真相。

2 同樣的，馬克思還預言過人在工業社會中異化：機器原本是人類製造出來服務於自己的，但由於人要通過機器完成勞動，人不得不適應機器的工作規律去進行生產，久而久之，機器的法則就凌駕於人的法則之上，人反而成為了機器的一個零件。

這個道理你講給外賣騎手們聽，估計他們也會無奈地會心一笑——外賣APP的算法原本都是為了讓消費者更快拿到午飯、騎手更方便地接單而設計的。但在此次的報道中，我們清晰地看到算法正在「反客為主」，一步步主導人類的思想和行動：不僅外賣小哥被算法催逼着不得不更快送單，賣家和消費者也在算法給出的越來越短的時間許諾中，變得越來越沒耐心。

在這個體系中，算法這個手段最終反而成了買賣送三方的目的，人成了算法的奴隸。

這個現象在傳統工業社會中本也存在：想必跟昱弟一樣工人或工程師家庭出身的孩子，誰小時候沒從父母口中聽說過「三班倒」這個概念呢？人為何要違反自然法則熬夜上班？不就是為了伺候永不停息的機器嗎？

但同樣的，工業時代大機器要求的三班倒，跟信息時代算法的催逼比起來，又小兒科了。算法對你，可不像車間主任對你爹媽那樣，偶爾還能講究個酌情處理。

3

馬克思還說過，資本在參與生產時有一種本能的衝動，要將它的風險轉嫁給勞動者。

簡單地說：贏了，它要拿大頭；輸了，主要由你來埋單。

這個我們更熟了，但凡上班的人都知道，工作失誤或企業效益不好會扣工資這一說，就是傳統工業社會資本轉嫁它的風險，按說你付出的勞動又沒變，憑什麼薪水要少領呢？無非是資本在向你「甩鍋」而已。

同理，騎手和外賣平台之間看似只是一種「弱契約」合作，但實則不也是一種勞動關係嗎？從外賣小哥的辛苦遞送中，抽成最多、獲益最大的難道不是注入其中的資本？為什麼當外賣遞送發生延遲時，外賣小哥們就要獨自承擔造成的損失？這個時候真正應該出來兜底的資本到哪去了？

沒有，都不見了。反而在算法的裹挾下，快遞小哥們因不可抗力遲到挨罰顯得那麼順理成章，「叮咚」一個溫軟妹子的語音提示就滑過去了。

只能說，算法變成了資本的幫凶，在它的加持下，資本對勞動者的「甩鍋」變得更方便了。

很多人對馬克思有個誤解，認為他致力於批判的是資產階級或資本家，但如果細讀他的著作，你會發現，大家都誤會了。馬克思可沒心思跟某個人或某些人死磕，他的死磕目標只針對資本。

他指出：資本的本能是增值和擴張，誰順應這個本能，它就利用你，誰違逆這個本能，它就碾碎你。

至於那個被利用或被碾碎的對象是好人還是壞人？是人還是物？

不好意思，資本不在乎。

在馬克思的時代，資本的「工具」只能是資本家。而如今，資本看到了另一個「工具人」：算法。

如果說在馬克思時代，資本還需要逼着資本家「不當人」才能達成目的。現在簡單了，算法它本來就不是人。

外賣騎手們的困境，這事兒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但它為我們勾勒了一個堪憂的圖景：在信息時代，資本可能不再需要資本家，只通過算法就能剝削每個勞動者、異化每個勞動者、並將風險轉嫁給每個勞動者。

如果說馬克思時代所能想到的人類可悲前景還是一個階級通過成為資本的工具來壓迫另一個階級，那麼現如今，資本可能都不需要某個階級來當幫凶，單靠算法就能更直接、也更殘酷地奴役全人類。

照此發展，可能未來我們會生活在這樣一種社會裡：

你每天按時上班，送外賣或者干別的；

你被算法給你分派的一個緊似一個的工作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掙點工資，買些算法推薦的收益越來越低的理財產品；

但你不曾想到，這些理財產品依據「算法」所投入的項目，正是注資你行業的資本；

而正是這些資本製造了算法，讓它們催逼你更加辛苦、更加廉價地生活和工作。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血汗逼迫自己流下更多的血汗。

這個場景十分魔幻，卻是一種可能的未來。

怎樣避免這樣的圖景，讓人類不做算法和資本的奴隸？

在寫這篇評論時，昱弟聽說美團等APP已經改進了自己的配送系統，給騎手留出8分鐘彈性時間。

雖然只是迫於壓力的緊急小改，但昱弟覺得這是個挺好的改動，好就好在它至少不再只基於冷冰冰的算法和逐利的資本邏輯，而透出一種人情味。

人性在資本和算法的桎梏下，仍在嘗試復甦。

也許這種人情味會成為一種解藥吧——有良心媒體的仗義執言，公眾輿論的理性監督，APP運營商的知錯能改，如果大家的舉動都能透出「人情味」，我們沒準能形成一種合力，合力阻止馬克思曾警告的那種悲劇性未來的實現。

想靠「人情味」來救社會，這個想法有點過於理想化，但權且如此吧……面臨一日緊似一日的算法催逼，我們暫時也看不到什麼更好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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