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後浪

來源：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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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子 | 文 關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你還好嗎，浪？

不覺成了前浪，跟村裡的後浪聊起天來有點尷尬了。我平均說三句話，後浪們回一句，話風還言簡意賅。

我成了個囉嗦的前浪。

一個洗腳上岸的前浪。

鄉下20歲前後的後浪們，還在洗腳的過程中。大概40%在讀書，50%打工，還有10%，已經步入婚姻的「墳墓」。

有些悲傷，從上一代「老浪」，到我們這代「前浪」，再到下一代「後浪」，多少年過去了，打工依然是鄉下年輕人主要的「浴池」。老浪和前浪們，大多還在洗着——哪怕我們，儘管從地里上了岸，依然在時代的水坑裡奮力游着。好在時代進步，後浪們會更好些，但能好到什麼程度，我還不知道。

| 遙遠西北鄉下，老浪和小浪

今天，上大學已經比較容易，不過能上好大學的鄉下後浪，還是極少數。我的堂妹，上的是首都的女子學院，是《後浪》這個視頻的主要廣告受眾。作為有理想、有熱血的「新時代五好女青年」，表示看完一時熱血沸騰。

令我這個做兄長欣喜的是，她和身邊的同學，的確挺有理想，也要比我們讀大學時更努力讀書。

以及賺錢。

岸上太花錢了，鄉下的「老浪」、「前浪」都不是王健林，她們得自己想辦法賺錢。長得身材好的，能去當「模特」、禮儀，堂妹說她沒有，只好去找個超市、服裝店之類，「但是兼職很容易被騙，坑太多」。

互聯網是個坑，什麼都可以往裡裝，校園貸之類的明搶倒是少了，不過暗坑多了。比如自稱是一個平台，為企業和大學生兼職搭建橋樑，往往宣稱高價「給明星做托」之類。前提是先花兩三千拍一套『模卡』，以供客戶挑選。拍完能否找到兼職不說，每次兼職又只有一兩百，相當於花高價拍了套寫真，離開又捨不得，就被套了……

敢情後浪們都得面對這種高級套路，跟金融做局似的。

她說，今天，如果只「活在當下」倒還好，畢竟誰都餓不死，再看看視頻打打遊戲，就能迅速獲得快樂。只是一旦思考，一想到未來，就變得很迷茫。

作為一個2.5線大學的鄉下後浪，「對自己能力的質疑，還有現在不斷被灌輸的『找工作難，活下去難』的觀念」，《後浪》裡的大場景，算了，有點遠。

| 老家鄉下集市。大量招聘後浪。

此外，更多的鄉下後浪在大專、職業學院裡摸爬。但不過是為打工做個準備。

老畢的外甥，在雲南一所旅遊職業學院學廚師，天天宅在老畢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玩手機打遊戲，帶他出去聚會也不去。

外甥說《後浪》看了30秒，「看不下去，像『有錢的看不上，沒錢的買不起』這樣的感覺」。關於未來，想了半天，「可能開個餐館，回鄉下也有可能」。

其實老畢他們那的鄉下就挺好，每戶少說也有個四五十畝地，種點玉米、烤煙、人參果什麼的，收入不低。所以一直漂在外面打工的比較少，剛畢業的小年輕一般就是出去打工浪個幾年再回家，「感覺讀不讀書也差不多」。

我老家的後進型後浪就不行了，地太少。

除了省、縣重點，縣城一般的高中已經偏重美術、音樂之類的藝術教育，踮踮腳的，能考個普通大學、民辦大學的設計、表演專業，實在不行的，會修修圖、彈個琴，畢業就能找個廣告設計、民辦幼兒園老師之類的工作。

再差點的職高，乾脆直接主打維修、財會、幼師等熱門專業了。村里好幾個上大學沒指望的，也都在縣城職高混着。

| 一起長大的「前浪」，20歲出頭時「意外」生子。因為貧窮，後來妻子離他們而去。

能讀書還好，還有10%左右的已經生子結婚。

堂妹一個初中同學，20歲，再過兩月就要做爸爸了。他初中輟學，打過工，跑過業務，做過美容美髮，吃了很多苦，還好性格比較討喜，認識的人多，才漸漸穩定了工作。目前在老家家具城做銷售。去年「意外」懷了，只好把婚結了。

關於未來，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他說就先把小孩生下來，然後攢錢付首付，買市區的房子。

我還認識幾個寧波的鄉下後浪，當地農村相對富裕，幾個輟學了的小姑娘，宅在家打遊戲、啃老，早早等着家裡安排相親嫁人。一個叛逆點的，跑到外地打工，每年能帶回不少錢，被用作訓導其他後浪的典型。後浪們都知道，那個小姑娘其實是在會所做「吧女」。一個後浪說完，像前浪一樣一聲嘆息：多少年過去了，鄉下還是那般「笑貧不笑娼」……

抱歉，我是一個囉嗦的鄉下前浪。

畢竟，實際的浪跟你所見的浪可能不太一樣。

後浪，商品，與階層

拍攝《後浪》廣告片的，是一家業內頗有知名度的廣告公司。作為商業行為，獲得了超強關注、中央媒體的力撐以及B站市值的飆升，可謂超額成功。

就像早期的地產廣告，畫面老是些俊男美女外模端着紅酒杯，站在窗前眺望繁華夜景或是生態公園。畫風高端大氣上檔次，讓我們這代前浪看完仿佛打了雞血。

經過好些年的996、007，當前浪們哆哆嗦嗦地接過新房鑰匙，站到窗前，俊男禿了發、美女粗了腰，窗外也沒有那繁華景象而是房貸愁雲。暗自為多年前自己靠想象策劃的廣告羞愧。

我還有第二重羞愧。建這房子的，也許正是我們同齡的鄉下前浪，基於「廣告定位」，他們甚至都沒有「資格」看那些廣告。我們一再強調通過地段、房子、學區、XX配套、稀缺資源占有……劃分階層，真的就慢慢劃出來了。

浪與浪之間，類似這般，也就漸漸被劃了道。

回顧「老浪」，我的奶奶、父親、叔叔，雖然最終都沒擺脫農民的身份，卻都有着一些高知的朋友，甚至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至今每年春節，我還要陪奶奶去看望她幾個省政府高官、人民醫院院長退下來的老朋友。老朋友們絲毫沒有因為奶奶的農民身份看輕她、怠慢她，幾個白髮蒼蒼、顫顫巍巍的老人聚在一起，互相關懷、寬慰，說說笑笑，依依惜別，時常感動得不行。

| 鄉下的「老浪」

我們這代洗腳上岸的前浪，雖然被房地產劃了道，大多數都還有一些鄉下的、讀書不多的、不太如意的朋友。老友依然萬歲。

問起後浪，有些感傷。都來自鄉下，兒時一起玩耍，讀書的後浪跟打工的後浪基本沒什麼聯繫，準備上岸的後浪對在老家生子結婚的後浪基本毫不知情，離成為前浪還很遙遠，「階層」的模型就早早確立。

他們沒有經歷房地產這個劃分階層的道具，那是什麼劃的道？對此，筆者還沒有研究到位。

但可見的是，這代後浪，對現實、對自己有着清晰的自我認知。就像老畢外甥類舉的「有錢的看不上，沒錢的買不起」，許許多多的價格標籤、商業標籤把他們區分開來，加上互聯網的普及，他們不需要走出去跟別的浪碰撞，拿着手機就能跟遙遠美麗的浪打成一片……一方面，身邊現實的溝越來越深，另一方面，基於商業目的的網絡廉價共情越來越容易獲取。

現代營銷學尤其強調「定位」，一個商品或服務，首先要做的就是圈定目標客戶，再根據目標客戶喜好確定自身的「定位」、形象、推廣、渠道等。接着便是在營銷過程中反覆灌輸、強化這些差異。通過不斷劃分層次，直至浪與浪之間形成明顯的自我區隔。

可以說，只有免費的東西不需要定位。

老浪的時代，很多東西免費，前浪時代，也還有不少免費，後浪一出生就已經是完全商品經濟時代——比如《後浪》，它是免費視頻？不，它是個定位非常清晰的商品。

既然劃分已定，何必費那麼老大勁。於是有了時代的悲哀。

《後浪》說，「（看着這個視頻）這世上的小說、音樂、電影所表現的青春，就不再是憂傷，迷茫，而是善良、勇敢、無私、無所畏懼」，跟我當年做的地產廣告有得一拼。

不再憂傷，迷茫，《少年的你》憑什麼打動人？只有善良、勇敢，不如去回家看《小兵張嘎》；

不再憂傷，迷茫，周杰倫、華晨宇們憑什麼火？只有勇敢、無私，不如倒回去唱紅歌；

不再憂傷，迷茫，那麼多青春小說憑什麼翻拍成電視劇？只有無私、無所畏懼，不如倒回去看樣板戲……

變的是時代，青春的憂傷和迷茫卻是永恆。如新褲子唱的，「沒有理想的人他不傷心」，除非是從來都沒有過理想的人。

所以，真正好的後浪時代，不是如今的商品時代，而是那些充滿理想、充滿憂傷、充滿迷茫，卻因此思考、探索、追尋、反抗，繼而因此善良、勇敢、無私、無所畏懼的時代。

那才是人類群星閃耀的時代。

如今，被商品覆蓋且劃定，樂於蜷縮起來，在淘寶、抖音、吃雞里歡騰的後浪們，怎麼奔涌？

沒有傘的小小浪

豐盛、便捷的時代，讓鄉下後浪們也可以看起來很浪。事實上，他們的浪越來越固定在池塘，真正的江河大海，離他們越來越遠。

早在上世紀初，作為西方一代尋路者的托爾斯泰就對西方民族的歷史使命喪失信心，他試圖找到能託付此重任的其他民族。他在考慮「偉大而聰穎的中國人民」，他認為「東方民族已被召喚重新尋回西方民族已無可挽回喪失了的那種自由」，而中國人將領導亞洲人在「道」這條永恆的規律的道路上完成人類的轉變。

這一希望很快就破滅了：老子和孔子的中國如同在它之前就已經這麼做的日本一樣，否定了自己往日的智慧，以效仿歐洲。

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成功「師夷長技以制夷」。工業化成功把整個西方的工業干趴下，城市化成功把城市建設得比西方更繁華，市場化成功把能拿來市場的都標上價。

仿佛市場萬能。

市場在什麼地方失靈呢？在扶助弱勢群體上。市場的規律在於促進分工，製造差別，製造貧富分化，而不可能緩解分化。於是在不斷的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結合一貫的城鄉二元制，城鄉分化被不斷拉大。

誠然，在國家的大力扶持下，今天鄉下的生活已經好了很多。真正差的，是鄉下的教育。

「現代教育有一個重要的理論，教育其實是一個工具，要把人力資源轉變成人力資本的工具。變成人力資本幹什麼？就是配合產業資本，為產業資本服務。所以，現代教育體系的真實內涵，就是把人的其他屬性，如（我們傳統文化擅長的）社會屬性、自然屬性等，儘可能弱化，只要加強符合產業資本的屬性，這個屬性就是人力資本屬性。」

由此形成的教育就是制式教育，其結果，就是學校所學都是標準制式教材，人力培養都按照產業、市場、城市精英的標準塑造。

事實上，地方政府在不斷公司化，但絕不可以市場化。畢竟政府除了發展，還有兩個最重要的職責，一是維護公平，二是推行教育。

落後是相對的，永遠客觀存在，用消滅落後的辦法來發展教育，就像把班裡的差生都開掉來打造「好班」，有些滑稽。

而鄉下後浪們，小學四年級開始就早早離鄉，對鄉村感情日益淡薄。隨着不斷進城，對生之養之的鄉土不但沒有愛，反而日益鄙夷甚至充滿恨意。即便如此，他們能上好大學、游上岸的比例仍然持續走低。

現代制式教育下，鄉下後浪們學習的知識也都是以服務城市為目標，他們的祖先世代積累的傳統智慧和經驗成為落後的標誌。他們被引導脫離鄉村，但由於教育質量的懸殊，他們中多數還是要回到農村。而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對他們回到鄉村全無幫助。

如此，鄉村振興，以後靠誰振興？

《中國農村教育發展報告2019》數據顯示，中國仍有1550萬留守兒童，並有八成鄉村教師願意留守鄉村任教。維護公正、發展教育，應該想辦法讓鄉村的「後後浪」接受到與城裡同樣的教育，應該是保護好這些實在沒辦法進城的農民工家庭和留守兒童，應該是讚美和激勵這八成鄉村教師，應該是把更好的設備、更好的老師引導到鄉村——這些，其實並不難！比如統一城鄉教師工資標準，依然會吸引很多喜愛鄉村的教師回到鄉村。

| 北疆圖瓦村莊，離城市太太太遠的「小小浪」

美國社會學家安德森有一個「安德森悖論」，大致是下一代即使獲得比上一代更高的學歷，也不意味着他一定能獲得比上代高的社會地位。的確一代比一代起點高，但也意味着一代比一代壓力大。

而鄉下後浪，到底該怎麼奔涌？

參考文章：

溫鐵軍，《「一懂兩愛」與「去精英化」的教育創新》

作者：劉子，民間觀察派，獨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資產合伙人，鄉村旅遊&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