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鵬亮
進入北京朝陽大悅城的中國李寧店,最顯眼的是喜慶的海報。大紅背景上,居中兩個金字:「大吉」,元寶和金幣從中迸射,撞到黑色的「日進斗金」上。
店內隨處可見中國元素。衛衣前胸印着長江的剪影,外套背後刺繡敦煌壁畫的「舌燦蓮花」,熱賣的系列運動鞋名字是「盤古」和「夸父」,大紅的運動套裝是今年的走秀款,「日進斗金」四個漢字串聯起生肖奔牛、棋牌、元寶和錦鯉。
從楓葉外套「入坑」的姜小姐買下一個499元的小腰包;每月生活費1600元的大學生願意花800元買下經典的「西紅柿炒雞蛋」運動套裝;前一天剛買了一件衛衣的尚小姐今天來配一件外套做搭配。
自從三年前中國李寧攜中國風的悟道系列登上紐約國際時裝周,大獲成功,經過一番「出口轉內銷」,李寧已經成為中國潮牌的標杆,掀起一股國潮的熱潮,成為年輕人的擁躉。
消費端的熱情反映到了資本市場上,則是股價的一路高漲,2020年底,李寧市值突破1200億港元大關,創下歷史新高。
2019年6月22日,中國李寧以2020春夏系列再次亮相巴黎時裝周。
李寧只是國產品牌翻紅的代表之一,近年來,一批曾經的國產品牌重新煥發生機,還有更多的新興本土品牌,憑藉着「中國元素」的運用逐漸走進大眾的視野。它們和各類廣受好評和追捧的文創產品、傳統文化聯名產品一起,組成了「國潮」,這種當下的流行新趨勢。
國潮承載着新一代年輕人的態度,襯托着他們的青春,甚至成為他們的事業。國潮和年輕人,正在交織出越來越多的故事。
「95後」已成國潮消費主力
「Hello大家好,我是愛耍點小酷的up小渡。」一展白色摺扇,露出「你的渡口」的水墨題字,小渡對着鏡頭念出了慣例的開場白。
這天的小渡一身素白,白色的絲綢襯衫寬鬆地籠住身體,白底黑字的書法絲巾從領間垂到下擺,白色的珍珠項鍊呼應頭頂的白色線帽,左手上白色的碎珠戒指搖來晃去。
小渡是一名網絡潮流區「up主」,喜歡休閒個性的街頭風穿搭,酷愛分享經驗,經常在視頻中推薦國潮品牌。最新一期國潮分享視頻里,她向粉絲們介紹起「百元高街神褲」。
從2019年開始,小渡開始在B站上傳視頻,推薦國潮,到現在已經擁有了28萬粉絲。她和潮流的「淵源」要追溯到中學時代。
2013年,還在讀初中的小渡無意間打開了一個有名的潮流話題貼吧,幾乎驚呼出來,「真酷啊」。
生活在校服和運動服之中的小渡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衣服還可以這樣:BAPE的鯊魚迷彩連帽衫,拉鏈可以一直拉到頂,露出帽子上兩個鼓鼓的「大眼睛」;伊維蘇的褲子在背後印上誇張的M,還有「很潮」的AJ。
貼吧里的潮人聊着小渡聽不懂的品牌,說着聽不懂的術語。「穿得很潮,言行更潮。」小渡覺得這裡的人實在太有個性。她開始泡在貼吧里,關注各種潮流信息。
不過,潮流單品動不動上千的價格,讓小渡只能瀏覽信息而已。慢慢的,為了「拔草」心中的潮品,她開始兼職打工攢錢。
當時貼吧的語音直播剛剛興起,小渡找了兩個最大的貼吧——魔獸世界吧和李毅吧開始直播。或許是因為初期的流量紅利,竟然有很多人願意聽一個小姑娘聊天,每場直播下來,收入少則幾千,多則兩三萬。寒假的一個月里,靠着粉絲的送花和打賞,小渡攢出了幾千塊,雙腳終於踩進夢寐以求的球鞋裡。
「穿上了之後就感覺自己瞬間不一樣了,很酷,瞬間酷起來。」小渡現在說起依然會有些激動。穿着AJ球鞋走進中學校門,她發現身邊的男生都在看她和她的鞋,不禁心中竊喜。
「買得對,買得好,真牛啊!」不斷有男生搭訕,問來源,問價錢,小渡也一一解釋,於是又是各種「真牛啊」的讚嘆。小渡笑自己當時幼稚,但也清楚地記得享受那種被人羨慕的優越感。
從那之後,買潮搭成了小渡的固定愛好。從supreme一兩百的鑰匙扣到幾千塊的外套和衛衣,平均每月一件。
上了大學,小渡開始兼職寄拍。商家寄給小渡衣服,小渡拍照用於產品宣傳。
無意間,她試穿了一件Beaster的衛衣,通身綠色,前胸和後背有一小一大兩個品牌鬼臉logo——最簡單的微笑圖標,嘴部改成波浪線,既哭又笑。
小渡這才發現有國潮的存在。
那時候,沒人知道Beaster會在2020年的「雙11」創下了開局1分鐘交易額破1億的紀錄,成為國潮的「當紅炸子雞」,更沒有人能料到,中國李寧會用一場走秀為自己和中國潮流正名。在小渡的身邊,國潮曾經是冷門,「像是突然冒出來,沒有太多人會關注,更不會花錢購買。」
身穿國產衣服,不會有艷羨的目光,不會有「真牛啊」的感嘆,但小渡的觸覺和別人不同,「因為我覺得他們穿的(國外大牌)都是跟風的,我穿的是國潮。是我自己發現的潮牌,而且它是中國的。我就覺得自己很厲害,有自豪感。」
找到了優越感,這時的小渡開始在意起潮流的風格和背後的態度。她認為,國潮是中國的品牌,代表着中國的原創設計的群體,它在為我們中國的年輕人發聲。
年輕人的確是潮流消費的主力。根據第一財經商業數據中心(CBNData)消費大數據統計,2020年,「90後」線上潮流消費人數占據總量的40%。其中,「95後」更偏好搜索國潮聯名款,在國潮上花銷的比例提升也最快。
「青少年最需要的是什麼呢?」小渡自問自答,「個性,還有自己的態度。」
把自己和別人區別開來,讓自己一眼就能看到是酷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穿搭。但這些穿搭往往和日常的工作場合格格不入,於是一些人進入潮流圈,進入社交媒體,環抱在品牌周圍,在小眾的圈子裡找到自己的歸屬感。
「態度」,幾乎會被所有潮人掛在嘴邊,但這個詞語似乎沒有明確的定義。有人說是對某種文化的推崇,有人說是與眾不同,有人說是某一群體的共同特徵。
在小渡看來,態度寄托在對不同風格的選擇中。
「亞比風」極盡張揚,「朋克風」衝擊力強,「機能風」有種低調的酷,還有「日系遛鳥風」,就是穿得像老大爺遛鳥一樣。
比如,國潮機能風的代表品牌「隱蔽者」,所有衣服都是黑白灰的配色,搭配許多機能屬性的口袋、扣子、束帶。並不起眼,但仔細留意能察覺那種低調的酷。朋克風的「MRGS」常用搖滾專輯的封面做衣服圖案,隱晦的暴力美學在欣賞者的眼中分外顯眼。
國潮興起,消費能力是另一個重要方面。「真正能夠消費得起幾千塊一件衣服的人很少,但我們都想要一個自己的態度,這個態度不一定非要花幾千塊才能擁有,每個人都值得與眾不同。」而既有態度又不貴的國潮,正適合年輕人。
最近幾年,隨着設計水平和產品品質提升,國潮逐漸獲得了越來越多人的認同,也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市場。
2018年,中國李寧紐約國際時裝周走秀成功的那一年,李寧集團服裝收入53.2億元,比前一年增長近三成。2020年「雙11」,國產潮牌馬克華菲全網銷售額高達5億,最火爆的單品銷量高達31萬件,國潮品牌Beaster開局1分鐘內交易額就突破億元。
根據CBNData消費大數據統計,2020年線上潮流服飾消費搜索詞前十名中,nike和Adidas穩居前兩名,但李寧、回力、太平鳥、安踏、中國李寧也占據了五個名額。年輕人們不再是品牌的鐵粉,更看重產品的設計。
姜小姐經常購買的是中國李寧1000多的衛衣、2000多的外套,這個價格已經超過她購買的耐克阿迪系衣服。但她還是更願意選擇中國李寧,因為「確實好看,被實力征服」。向朋友推薦時,朋友也不覺得衣服因為國產而掉價。
在質疑聲中成長
打開國內的搜索引擎,輸入「國潮」,你會得到1億個相關結果——這是搜索引擎顯示結果的上限。國潮,無疑是眼下熱到不能再熱的話題。
然而,國潮並非一出現就得到了大眾的認可。
改革開放以後,潮流一度是唯外獨尊的。從喇叭褲、蛤蟆鏡,到日流、韓流,被不同年代的中國年輕人所追捧的,幾乎全都來自外部。
近些年,美國街頭文化中最活躍的滑板、說唱、籃球等衍生出獨特的穿搭風格。這些小眾、個性、酷炫的文化傳入中國後,收穫了眾多擁躉。
2019年1月10日傍晚,武漢光谷關山大道街頭,一對新人正在寒風中拍攝結婚照,時尚的國潮裝扮在城市夜色里格外有范兒。
一雙AJ球鞋、一件Supreme T恤足以讓人艷羨。國外的潮流被視為正統、高端,各大網絡平台的潮流博主,幾乎關注的都是國外的品牌。
反觀國內品牌的所謂「潮流」,則大多只是跟風,甚至抄襲、山寨、土氣。甚至穿國潮的人也會遭受同樣的污名。
直到現在,在小渡的評論區,還經常有人評論,覺得國潮「要麼抄,要麼土」。
有人留言說,「某某品牌真low,純粹就是洋人的東西。」如果純粹做中國風格,又會有人批判說真土,「難道印幾個漢字就是國潮了嗎?」
看着難受,小渡會把這些評論刪掉。但從留下的幾條評論中,仍然依稀可以看到曾經的爭論。
「國內設計真的沒靈魂,火什麼做什麼,高街火就做高街,扎染火就做扎染,而且大多打版歐美」;「絕大多數我認為都是濫竽充數,同樣的風格看不到閃光點。」在最後一條留言下面,小渡只回復了一個「唉」。
小渡覺得,現在一些國潮雖然吸引了不少關注,但是要想真正獲得大家的認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潮流圈「老炮」韓爺看來,這個尷尬的局面和國潮早期的生產環境脫不開關係。
早在十幾年前,還沒有「國潮」這個概念,2008年,他所在的《1626》潮流雜誌推出了「華人原創志」欄目,這也是媒體最早開始關注國內潮流品牌的欄目之一。
那時候,「找得到的(國潮)牌子兩隻手都數得過來……還有的很快就消失了。」概因生產條件實在艱難。
在那個年代,如果誰家能做出一條牛仔褲,那大家會驚訝,這家公司真有實力——也就是有錢。
不同於現在大小工廠繁多,那時候工廠數量有限,大多只接大批量的外貿訂單,上萬件起訂。工廠的服務對象根本不包括幾百上千件的小品牌。能生產一條牛仔褲意味着打通了整個生產製造流程的產業鏈,資金、產量、信息都不可或缺。
就連生產帽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選擇的工廠本就不多,品牌主理人自己也對接不到工廠,只能找跟單的人層層聯繫。一次又一次被「中間商賺差價」,最後一頂帽子出廠價要六七十,「其實做出來的質量可能也就值10塊錢。」
當時的信息也並不發達,品牌主理人對供應鏈中的服裝工藝、質量鮮少了解。同樣是印花,不同的工藝有什麼效果,不同面積適合用什麼工藝;同樣是刺繡,該用多少針,甚至只是小小的拉鏈,行外人都搞不清哪種質量才真的靠譜。所以很多品牌只是簡單地在T恤上印上簡單的圖案。於是抄襲、品控堪憂的惡名開始出現,連帶着中國元素也變成土味。
直到現在,也有品牌主理人恥於被劃定為國潮。
在MRGS品牌主理人波波看來,今天,「國潮」在某種語境中依然是貶義詞,「因為很多人說國潮在抄襲,只是其他潮牌的平價替代品。」一些人不會覺得本土潮牌能做出多好的產品。
2020年7月16日,小渡上傳了一期《國潮評測最終章》的視頻。她說,因為很多人把國潮的問題推到她本人身上,甚至說她收錢做宣傳,她覺得很累。所以國潮單品推薦系列視頻就此告一段落。
「要做一輩子國潮」
雖然暫時停止了國潮推薦的視頻,但小渡創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國潮品牌「notyourferry」。「反正我就想這一輩子就做這個潮流。」在時尚這個行業里,愛國潮,推廣國潮的人很多,但每個人的表達方式各不相同。
雖然潮流總是更多和年輕人聯繫起來,但今年41歲的韓爺依然穿得比誰都年輕。
今天是牛仔配工裝,明天是小西服藍襯衫,後天搖身一變又是橙色外套配頭像印花哈倫褲。在各種國潮品牌的活動現場,總能看到不同穿搭的韓爺和幾個朋友碰酒吐煙。
他喜歡欣賞他人的潮流,不論是走在路上,還是坐上地鐵,韓爺總會下意識地掃過身邊人的穿搭。這個搭配整體感很棒,那個小細節很滿,這個是哪裡的限量款,怎麼能買到……不需要主動思考,一幀一幀衣服就在韓爺腦子裡閃過,遇到有特點的,還會多看一會兒分析分析。
但相比最最新潮的東西,只有一些「過時」的老物件會被韓爺珍藏。年輕時輾轉淘到的鞋、倒閉品牌的紀念款T恤。它們也許並不昂貴,甚至並不精美,但承載着珍貴的回憶。
MRGS品牌的主理人波波以前曾經喜歡把潮和酷頂在頭上,穿在身上。以前,他把頭髮兩邊通通剃光,只留頭頂窄窄的一條,這是最誇張的莫西干髮型;身上要穿豹紋的皮衣、印滿紅色「污漬」的長T恤、四個口袋十八顆鉚釘的夾克,站在人群中絕不會被忽略。
他想要自己的態度「足夠強烈,一眼看上去就有特別狂的感覺」。無論是在朋友的圈子裡社交,還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他都竭盡全力地想展示與眾不同,就像他的品牌名MRGS(MARGINAL CHARACTERS),含義是邊緣特徵,他希望這種不同於主流的邊緣群體的特徵一眼可見。
但主理潮牌五年間,波波漸漸發現,做酷的事情比穿得酷更酷。「模仿造型太容易,如果只是穿得多酷,那已經沒有多酷了。」
現在他更想把品牌的造型做好,產品做好。莫西幹頭換成了簡單的短髮,衣着也只是「像正常人就好」,黑白灰成為主色調。似乎他正在從穿得酷的人變成酷的人。
「國潮交流會」發起人星翰則是被分享國潮的樂趣吸引。2017年9月,潮流界年度盛會「YOHOOD 全球潮流嘉年華」在上海世博展覽館如火如荼地舉辦,各路潮流品牌、無數潮流大咖齊聚上海。與此同時,上海郊區的一個廠房裡,也進行着簡陋但熱鬧的「國潮交流會」。
沒有布場,沒有歌星,只有一個簡單的舞台,和粗陋的大屏幕。甚至沒有主持,沒有什麼儀式性的流程,所有人輪流上台,用一分鐘時間介紹自己和自己做的事情。背後的屏幕顯示電話和郵箱。觀眾遇到感興趣的就自己拍下來,事後聯繫。
身為交流會的發起人,星翰的主業是某明星潮牌的合伙人,此外還運營着一個有超過400家國潮品牌主理人的微信群,和一個潮流交流平台的公眾號。在群里和公眾號上,他分享自己發現的工廠,分享彼此優秀的設計。
2017年的交流會是群友的第一次碰面,很多人找到聊得來的主理人,很多主理人找到對接的工廠。活動後,星翰收到一封手寫的感謝信,感謝星翰的活動讓他認識到新的朋友,還找到了合適的渠道。
星翰感到一種奇妙的感動,在郵件取代信件,微信取代郵件的時代,收到一封誠意滿滿的手寫信。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自己的分享得到了認同。
因為這樣的認同感,並不豪華的交流會像YOHOOD潮流節一樣,成了每年的固定項目。幾年下來,星翰陸續收到幾十封手寫的感謝信,他認真看過,然後放入抽屜珍藏。許多品牌還會送他自家的新品,但由於沒有空間存放,星翰就再把它們分享給朋友,分享和認同就這樣在圈內流動。
2020年11月,星翰組織出版了華人潮流品牌年鑑《HIDDEN WAVES暗涌》。
這本書歷經三年的籌備、一整年的編纂。星翰和他的團隊從數百家華人原創潮牌中選出74家,在兩岸三地及海外,一一面談,最終完成了256頁銅版紙的潮流故事。
星翰想通過潮流年鑑的形式,把自己熱愛的國潮精華再次分享出去,讓更多的人發現它們的美好。
「國潮崛起的勢頭很猛,但與成為真正的主流時尚還有距離,特別是在國際上,認可度還不高。但沒關係,我們就是一群會為之不斷努力的人。」在交流會上,一位國潮主理人說。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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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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