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沈怡站在馬路的另一側，背對着我望着海面。我的內心一緊。我寧願不看到她，那樣說不定還有戲。可仔細一想我就明白了，什麼還有戲，都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我和她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
剛邁腳要走過去，一陣急速的風吹過來。夾雜的水汽打濕了我的眼鏡片，朦朧中我看到沈怡的頭髮被風吹起，裙角飛揚。她伸出左手去理頭髮，側影仿若一幅畫，又看得我心頭一緊。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我。
她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笑容，作勢要趕到馬路這邊來。我對她打手勢，示意她在原地等我。
「好久沒有看海了啊，可惜裡面通風太差，出來了才聞到海風的味道。」我來到她身邊，故作鎮定地說。
「陳靖瀾，你沒事吧？」
「沒事，又不是進監獄，就關幾天而已，能有什麼事。」
「真的嗎？要不要去醫院？」
「哎呀真沒事我的大小姐，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哦……好吧。那個……我有事想跟你說。」她每說一個字，就仿佛投入了一塊冰，沖淡剛剛重逢的喜悅氣氛。
我的心臟仿佛漏了一拍，連忙一隻手送到她面前。「打住，大小姐。」
她也好像很緊張的樣子，被打斷了之後就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我看向她的眼睛。五秒後，我開口了：「咱能不能先吃飯……我餓了一天了。」
她侷促地回應。「哦……好。」我卻沒有再看她，已經轉身向前走去，隨後聽到身後傳來好聽的鞋跟聲。
濕潤，略有些冰涼的水汽吹過來，嘗着像海水一樣咸。
2.
我們來到一家海濱餐廳，照例由我點菜。窗外積蓄着風暴，看起來會是一場不小的暴雨。
「看起來要下雨，咱們快點吃，然後我送你回去。」
「嗯，好……那個……」
我將目光從水杯移向對面的人，竭盡全力掩蓋內心的悲傷。
「那天的事情還沒有說完，你就被……帶走了。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明這件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談戀愛之類的，你在跟我說的時候，我一直都很吃驚，好像什麼事情都想不了。你……在裡面的這三天，我經常想到這件事。我還是覺得……我沒有要談戀愛的想法，至少這幾年不會。」
嗯，嗯，好，嗯，判處死刑，沒問題。
大概和很多人一樣，她真正說出答覆的時候，我反而有種解脫的輕鬆感。她並不是就此消失於這個世界，我的生命也足夠漫長。一切還未可知，現在，就暫時放下吧。
「嗯，我明白了。但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不理我，可以嗎？」
她連忙搖起頭，「不會的，我還害怕說了之後你會不理我呢！」她的樣子很可愛，和從前一樣讓我動心。
一番大快朵頤之後，我們走出了餐廳。過去的三天裡我從來沒有吃上一頓好飯，拘留所的伙食差到讓人誤以為自己回到了上個世紀。屋外下起了小雨，並不是想象中的大雨，雨絲很細，仿佛霧一般。我們走在一起，又回到了往日有說有笑的狀態。
共享車的停放點正好還剩有一輛。我搶先幾步用身份證啟動，然後跑回另一側為她開門。她的臉和往常一樣紅了起來，甜甜地說了聲謝謝。我坐回前座，不忘插科打諢幾句。
「警察叔叔誠不欺我。現在這時代，要想抓你，跑倒是能跑得，但只要把你身份證一停，什麼都幹不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她的公寓。和往常一樣，我目送她上樓，等着她家的燈亮一下，滅一下，然後又亮起來。做完這一切，我再也抵抗不住悲傷的浪潮。一路哭着，我回到了家。
我沒有立刻上樓，而是準備先在車裡平息一下情緒。雨刷以緩慢的節拍行動着，窗外的霓虹燈光散作個個光圈。
3.
第二天我睡到了早上九點，然後起床給老闆打了個電話。不出意料，老闆讓我收拾東西滾蛋。洗漱完畢後，我下意識地到衣櫥去找襯衣，但突然想到自己已經被開除了，於是樂樂呵呵拿起了旁邊的一件T恤。
一個小時後，我來到了公司大樓前。我一直覺得這裡與周圍格格不入，不只因為大樓周身都帶有歲月凝聚的痕跡，還因為建築本身已經脫離時代，為當下的審美所不容了。
我搖了搖頭，將這些無聊的想法趕開。或許在這之前我還有資格對此評頭論足，但現在的我不過是路人罷了，這樓就是一百年後還這樣也與我無關。
我的工位空着，東西已經被整理到紙箱裡了。我的前老闆說不上好人或是壞人，大概只能用平常人來形容。公司給夠了我的經濟賠償，算是仁至義盡，我也沒什麼怨言。讓我來形容這一切，大概就是從一種平常的生活中脫離，或許有對未知的不安，但同樣有對新生活的期待。
正要抱起箱子往回走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熟悉而令人噁心的聲音。
林峰抱着雙臂，用他標誌性的娘娘腔說：「呦，這不是我們的痴心漢嗎？怎麼樣，告白成功了嗎？看你的精神不佳，估計是失敗了吧。失敗了也好，否則你這一失業，還得拉着人家陪你一起喝西北風。」
我將東西一摔，衝過去揪住他的領子：「你再給我說一遍！」
他卻好像絲毫不怕我：「你有本事就打我啊，只要你敢動我一個指頭，就坐實了你精神失常，你……你你就等着被送精神病院去吧！」
我一下子愣了。我？精神失常？我不過是表了個白，一時沒注意釀成大錯，怎麼跟精神失常扯上關係了？
就在這時，老闆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保安，和一個……醫生？
我也顧不得和林峰爭執，對老闆說：「老闆好，這兩個人是來找我的嗎？」
我心裡有了一些眉目。聽說判了緩刑要定期向各種人匯報自己的情況，還不能有暴力行為，大概我也遇到了這種事吧。
我暗自瞪了林峰一眼，然後說：「張醫生好，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嗎？」
張載聽了我的話，竟如釋重負一樣，顯得很開心。「老實說，確實有一些需要陳先生幫忙的地方，我已經跟劉總打好了招呼，在貴公司的會客廳做一次簡短的回訪調查。」
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沒問題，那現在就開始吧。」
我們兩個於是向會客廳那邊走去。到了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老闆和保安也跟在後面。但他們並沒有進去的意思，我便在身後關上了門。
4.
「陳先生，請您先簡單介紹一下事情的經過吧。」
「嗯，我已經跟警察重複過很多遍了，但我想你肯定會讓我再重複一次。」張醫生點了點頭。
「五天前的傍晚下班後，我沒有離開公司，在廁所躲了起來。等到人全部走光了之後，我按照原定的計劃在公司的服務器里寫進了之前設計好的代碼。代碼的作用是在八點鐘給沈怡發一條手機號碼扣費異常的短信，然後在她回撥時播放我之前錄的告白語音。
「我在公司是網絡技術的主管，有加代碼的權限。我本來想着這件事既沒有人受損也不會有人報案，公司的監控又常年不會有人看。舉手之勞而已，就能以這種新奇的方式表白，任誰都會心動吧。可是誰成想我忙中出錯，把代碼加到循環里了，一下子給幾千人發了短信，又有幾千人聽了我的表白……於是我就被抓進去了，還關了三天。」
張載坐在我對面，平靜地聽完了我的講述，甚至有點……太平靜了。
他停頓了好一會，終於開口說：「陳先生，鑑於您已經沒有親人在世，按照規定，我需要將病情告知您本人。」
「什麼？病情？」
「請您保持冷靜，並不是什麼危及生命的疾病，請先聽我說。」
我看着他的眼睛，呆呆地將身體放回椅子上。
「您得的是一種精神性的疾病，症狀是讓您……與人相愛。」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倒塌了。
「疾病的名字叫『返祖性精神障礙』。想必您聽說過『返祖現象』，簡單來說，這種疾病就是由某種精神層面的『返祖現象』導致的。患者對生命的認知停留在古時期，並無意識地遺忘一個重要事實：
「人類早已經做到永生不死了。」
我怔怔地望向前方。在我還沒有完全沉浸到回憶中的時候，張載還在繼續說着。
「如果您不接受治療，按照以往的病例統計結果，您將有極大可能違反國際法進行生育。所以，請您隨後跟我到市第六醫院接受後續治療。陳先生，我不希望聽到您拒絕，違反生育禁令的斬首處決並不好受。」
5.
我的思緒回到了很久之前。
人類剛發現ATPK酶的那年，世界都亂了套。到處都有人宣稱自己手裡有貨，到處都有暴亂發生。隨後，各國政府突然集體行動，用鐵血手段鎮壓了一切不安分的人。他們統一發出公告，所有年齡在25歲以下的人都能在現在或者幾年後免費注射，而25歲以上的人，需要完全獨立拿出一億標準幣才能換回性命。這一規定不僅絕了那些富翁們一步做大的心思，也絕了我們這些窮人們的後路。那個時候我並不是技術主管，我只是一個剛畢業一年的社會新人。家裡的所有資產加起來，也不過一百萬。
那段時間，一直是沈怡在安慰我，她和我的父母一起，為了讓我振作而努力着。沈怡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早已經接受了注射。為此，她常常在我面前表現出愧疚。她很善良，但善良不是她的全部。與我而言，她就是天上的謫仙，造化將她送到了我面前。我媽看出了我對她的感情，眉宇間卻似乎有某種擔憂。
就這樣，我陪父母度過了最後六十多年時光。我媽臨走前給我留下了一張字條：我並沒有留下什麼遺憾，所以也沒什麼需要傷心的地方。只是有一個我也不知道答案的疑問。我和你爸相互陪伴了這麼多年，我漸漸想通了一個道理，為什麼我們兩個年輕的時候天天吵架，老了之後卻能相互恩愛呢？我覺得，那是老去的力量。一想到人會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那個結局，就會愈發覺得路上有人陪伴彌足珍貴。孩子，我不希望你錯過那種愛情，但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能願不知何處存在的神明，能帶你找到答案。
6.
恍惚間，我被什麼東西拉回了現實。低頭看，原來是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竟然是沈怡發來的。
「靖瀾，我昨晚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我也很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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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感誤區能找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心情也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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